日落时暴雨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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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毙

状态奇差

如果这篇文让您感到不适……那么真的十分、十分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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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沉,浮,沉。涛声,涛声,水,水,涛声。

他最终浮上海面,如一座孤岛在漂流。远处的灯塔发出一声叹息,橙黄色的灯束擦着他的身躯边缘扫过,消弭在远方的黑暗之中。哪里有船,渔船还是货轮,驶向陆地或者从陆地出发,在夜里放出长明的灯光,凝缩成一个微弱的亮点。

后来他觉得无趣了,就慢慢向下沉,路过觅食的鱼群,它们是掠食者,是猎物,他袖手旁观,与它们擦肩而过。礁石古怪黑黢,沉默。灯塔的光照不进的水域。那里有沉船的锈铁朽木,成片的珊瑚虫的尸体。鱼群和他游在一起,在突兀迭起的桅杆间穿行,然后向南,再向下,不能再与他同行了。他独自于暗流中下沉,轻而缓。

最后他落在深海的海床上,在一具人的骨骸旁。血肉被啃食干净,那些骨头美丽修长,整齐地排列在沙石之中,神圣而安详。夜晚时他蜷屈着身体在它的身侧熟睡,这片海床是摇篮,他是婴儿,孕育其中,不用担心被打扰。这里黑暗静谧,如死亡一般寂静平和。鲸从上方的水波中划过,温柔的眼眸垂下注视,发出低沉的长鸣。

深海、黑暗、逝去的温度和一具骸骨,这些构成了他的世界的全部,让他感到心安。

有时海面上卷起风暴,黑云卷曲水雾迷蒙,狂风和浪涛咆哮,席卷一切。灯塔有光却传不远,他听见船的哀号,甲板断裂的声音,扭曲的人脸和哭嚎。但是在深海之中,那具埋在海床中的骨骸依旧平静,人间有百态,与他毫不相关。他就在他的骸骨旁沉眠,浑浑噩噩,忘掉一些时光,又度过一些时光。

就这样他在海水中沉浮半个世纪。


那一天他做了梦。梦到有人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带着倨傲说,你是弃子。然后那手指化成枪口,阴冷地反射着光,他就惊醒了,想要将那具半埋的骸骨挖出来,隔着肋骨贴上已经失去心脏的胸腔。他亲吻它,亲吻头骨上那个透穿的孔洞,像是受惊的孩子依照本能在讨好母亲,寻求怀抱。

我是弃子!他听见有人在哭,这个人叫赛科尔•路普。哭完之后这个人开始大笑,而后怒吼,我是弃子!

他听着这声音,伏在这具骨骸上发抖,然后平生第一次觉得孤独。

是谁?他在等一个人,但是那个人始终没有来。

偶尔他会在海面上,望向远处隐约现出浅淡轮廓的海岸,那里是陆地。很久之前他曾对一个背影匆匆一瞥。那个人很年轻也很悲伤,于黎明时分来到海边,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他没有追上去。

但那天他想起来了,这个人叫维鲁特,维——鲁特克洛诺,一个相当混蛋的人。他太无聊了,把这个名字颠来倒去地读,维鲁——特。还有赛科尔。他一共就只知道这两个名字,现在它们在他嘴里化成了无意义的短促音节,又被他拉长了反复地念叨。

名字只是一串字符,概括了两段被遗忘的人生,他不急,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能回忆起来。他坐在那具骨骸旁思索,带着一点好奇小心翼翼地凑近它。这是他最亲近的人,即使它早已冰冷,失去血肉。

你叫赛科尔。我也叫赛科尔。你知道我们的过去吗?

曾经有两个少年,一个沉稳,带着一点好强,另一个散漫不羁。又是一个沉静的午后,他叼着根狗尾巴草,虎牙不安分地研磨着草根,慵懒地晒着太阳。维鲁特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啃一本砖头那么厚的书。蝉鸣声中偶尔响起一两声纸页摩擦声,是维鲁特又翻过了一页。


他从梦中醒来,躯体被冰冷的海水埋没挤压,他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冷。海底没有太阳的温暖,也不会生长出陆生的野草。


饥荒的时候是他的父亲带着他来到克洛诺家——最后只有他留了下来,被克洛诺家的女仆牵着手走进那座庄园,一路频频回头试图呼唤远去的父亲。

他被人带进花园之中,远远地看着长椅上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小孩子,银发红眸,长相和克洛诺伯爵有几分相似之处。

“记住他。从今天开始你属于克洛诺家族,这是克洛诺家未来的家主,你将一生为他效命。”

“赛科尔哥哥。”维鲁特比他矮上大半个头,声音糯糯地叫他。

混蛋维鲁特……他伏在海床上,沙石被剧烈的挣扎击得在水中四溅,头痛欲裂。

那道小小的白色身影闯入他的脑海,无论去哪里都会跟在他身后的小少爷。这道身影很快和另一处场景里的重合,截然不同,维鲁特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批阅文件,肩背因为疲倦而略有些微陷。这道背影折射出属于家主的睿智和惊人的坚毅。

“赛科尔……”维鲁特没有转身,依然面对着他的文件,却开口打破昏黄灯光沉积一室的沉默。

他的青年时期一直蛰伏在这个人身后的黑暗里,成为最锋利的那把刀,无往不胜。保护他、保护克洛诺家族,把这个人记在心里,成为一道不会消失的烙印。

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现在他注视着额骨正中的那枚弹孔,想要触碰却又收回了手,脑仁刀割般的疼。不是彻底遗忘却是不愿再回想起。

“你走吧。”

维鲁特背对着他,握笔的手微微颤抖。

“你在说什么?”他诧异,以为这只是个玩笑。


“你看,你是弃子。”

“家主的意思是放你走。但是家族想要你死,就不可能让你活下来。能威胁到双方合作的所有因素都要被清除,要确保万无一失。”

来杀他的人攥着他的衣领,举着他悬在船舷外面。下方是汹涌咆哮的浪涛,扑面而来的咸腥水雾中夹杂着雨点,被血水浸透过的衣物再一次被打湿,裹缠在狰狞的伤口上。

“放开我……”他沙哑地出声,断断续续,下意识地重复着只言片语,尽管这样并不能起到什么用。饥饿和失血剥夺了他太多的力气,气管被挤压,几乎就要窒息。他伸手去扳面前的那只手,眼前发黑。他不能死。

“你死在了一场海难之中,整艘船都是你的陪葬品。呿,对付一个弃子为什么要这么大动干戈?”这人的语气里带着轻蔑,随意地抽出腰间的手枪,枪口抵在他的额头上,扣下扳机。

海水被染成暗红色。一切陷入沉寂。

他不能死。即使心脏停止跳动。他听见叹息,看见一张悲伤的面容,隐约感知到有一个人来到海边,向黑暗无边、吞噬生命的海洋深处眺望,又带着疲倦地离开了。他想要伸手抓住什么,却无法触及。

他是野兽,受伤了,想要怒吼,想要挣扎,体温却早已随着涌出体外的鲜血流逝殆尽,冰冷的海水填入他的喉咙。他动不了,也说不出话了。

然后是黑暗,黑暗,黑暗……再也没有光了。


——深海啊……

“那里有怪兽!我听我老爹说的,专门吃小孩子!怕不怕!”

“可是赛科尔,你也是小孩子。”

“我……喂,你故意的吧!”


这里什么也没有。永恒的等待和伤痛,永远孤寂。这里只有死亡。

他像是一具尸体,冰冰冷没有声息,孤独地在海水之中漂浮。眸子半阖,无神地望向上方的海面,那里的光离他很远。实际上几十年前他就死了,本就不应该奢望什么。只不过现在他想起来一些曾试图被他遗忘的事。

尝试遗忘是徒劳的。最后他闭上了眼睛,任凭重重黑暗将自己埋葬。




后来又过去了很多年。有一天他突兀地从沉寂中觉醒,从沙石中坐起,抖去一身的浮土。他懵懵懂懂,却依旧记起要掘开更多的沙石。片刻之后那具骸骨被挖出,零零散散的不成样子,岁月在白色的骨质上留下斑驳。他捧起那只头骨,指尖触及到了赋予他伤痛的创口。

“你放心。”他对这枚头骨说,似是自言自语。

他上浮,要离开葬下他的深海。上浮一路,一路的光怪陆离,鱼群五颜六色,绸缎似的裹带着他,陪他走了一段路。他看见那艘沉船,曾经高耸的桅杆彻底腐朽,断裂了,失落在深海里。他离海面的光越来越近了,浮动的网状光带微弱地映照在他的身上。

他改变前行的方向,向海岸的方向游去,鱼们好奇地跟着他,背鳍划过浅水的海面,浅白色的浪花折射细碎的阳光。海鸟从他们的头顶掠过。

后来他终于赶到了。那是一座海边的悬崖。他爬上远处一处露出海面的礁石,站在顶端远远地眺望着,终于又见到了那个人。他的记忆、唯一的记忆,永远不会忘记。

“维鲁特……”他张了张嘴,无声地读着这个名字。

那个人衰老了,和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片段里的都不相符了,双眼混浊,沉默地望向平静蛰伏的海,登临这片石崖,选择在这里结束痛苦的一生。

他又听到一声叹息。

“维鲁特!”

他有些慌乱,却又有些欣喜,有些满足。他向那个坠入海面的身影游去,将尚未失去温度的躯体拥在怀中,头颅紧贴在传出微弱心跳的胸膛上,不愿再放开。

不会再回应,无法再回应,不需要回应。这样就足够了,延续数十年的等待和重逢。

他们在下沉,下沉,高耸的礁石……熟悉的海底。他分出一点注意力,觉得有点失望,这个位置离他的骨骸太远了。不过也许几百几百年后,水流会将他们冲埋到很近的距离。他已经很满足了。


水,水声,气泡,维鲁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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