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暴雨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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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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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事我全都记得。源于黑暗的恐惧、遥远淡薄的月光和一个从中站起的强大的人。一个八岁的孩子在心中发誓要追随面前的那个身影。这个幼稚而天真的愿望,甚至在数十分钟前还没有一点预兆的,却在那一瞬间强烈欣喜得令人浑身颤抖。

他靠在树干上,从口袋里摸了一盒烟出来,叼了一支,低头用手挡着点上了。烟头边缘泛起一圈微弱的光亮,一个呼吸间就黯淡下去。他弹了弹食指,那点黑暗中唯一的暗红色光芒就掉下他脚边的草丛中去,被踩灭了。

“好了,小鬼,没事了,早点回去。”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转身离去了,就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那时的我毕竟还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孩子。我站在原地,躲在树干后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我想离开,但双脚像是生了根一般固定在地上,甚至它们想把我向前方拉去。

我偷偷地跟上了他。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出了废弃厂区,他兜兜转转,走得飞快,似乎是知道有人正在跟踪他,想把身后的人甩掉一样。我只有一路小跑起来才能勉强跟上他。

最后他拐进了一条陌生的巷子。那条巷子夹在两排高大的五层民居之间,窄小得仅堪堪容得下一人通过,纵使是在大白天也是阴森森的。我咽了口口水,直到情报贩子的身影在巷子口消失了好一会儿了,才鼓起勇气追上去,踏进那条巷子里。

墙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我缩着肩膀,尽力让自己变得更瘦一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有什么发霉的味道。大概走出七八米,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远处小巷的出口,还有头顶一条遥远的窄缝,幽幽地透出深蓝色的明亮夜空。被暂时性遗忘的恐惧卷土重来。我迈开腿在巷子里跑起来,右肩撞上了墙壁。慌乱之下我的脚踩进了什么缠绕在一起的东西里,我被绊住了,狠狠地摔倒在地,下巴磕在坚硬的石砖上,钻心地疼。

听说过那些潜藏在偏僻地方的杀人犯吗?或者专等孤身一人的小孩子路过的人贩子。也许刚刚的那群人又回来了,想把我杀了灭口呢?这里太黑了。

“赛……赛科尔,赛科尔!赛……”这些胡思乱想让我害怕极了,趴在地上,挣扎了半天都没有成功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哭喊出声。我想见到情报贩子,他救了我一命,现在当然可以再救我一命的——难道不会吗?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我觉得我快要——

就在这时,有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腰,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情报贩子把我抱起来,扛在他的肩上,扛着我向巷子外走去。

“喂,小鬼,跟在我后面的怎么是你啊?亏得我还绕了远路,想给那些专门欺负人的混蛋一个下马威看看。”他借着姿势拍了拍我的背。

“这……我怎么知道。”我有些讷讷地说,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快就出现在我身边了。但随即我反应过来,开始挣扎:“你放我下去!我能自己走路!”

他大笑起来,因为姿势的原因,我整个人都因为他的举动上下颤起来。被人笑话让我很不开心,但他的笑声的确让我逐渐放松下来。“刚刚叫我的时候倒是挺理直气壮的,啊?”他说。

“刚刚那个不算数!”我捶打着他的背,嘟着嘴嚷着,“你可别小看我,其实我胆子也是很大的!”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普通的小孩可不会在这个时候溜到工厂里去。”

我含糊不清地哼了两声。老实说,肚子硌在他的肩上让我觉得有点难受。

他把我放在巷子出口处的地上,蹲下来,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并不明亮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阴影模糊了他的神情,但是他似乎是很严肃地开口了。

“听着,小鬼。我再说一遍,离开这里,然后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听到了吗?你不能跟在我身边。”

“为什么不行?”我心里的那点小算盘被戳穿了。

“因为,跟在我身边……”他低下头思索片刻,斟酌用词,突然摆出一副可怕的表情俯下身,自下而上地看着我,压低了音量,“……是会被大魔王抓住吃掉的!”

“哪……哪有什么大魔王!我可不是那种那种随随便便就会被骗到的小孩子。”我向后缩了缩,但还是嘴硬反驳道。

“对对对,没有什么大魔王。”赛科尔直起身子,有些尴尬地抹了抹鼻子,目光瞥向别处,眼珠一转又张牙舞爪地凑过来,作势想要抓住我,“……其实,我就是那个大魔王!吃了你哦,人类的小鬼!”

“啊……!”我下意识地抬起双手交叉在面前,闭上眼睛。但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相反我听到了他的笑声。

我偷偷睁开眼睛,透过双臂交叉的缝隙向外窥视,却看见情报贩子已经起身,转身离去了。立即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的我顿时烧红了脸,几步追上了他,攥住了他的衣摆,抬起头理直气壮地迎上他略显无奈的目光。

“又怎么了,小鬼?”他问我。

“刚刚……刚刚那个,也不算数!”我挺直腰背,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底气足一些。

“所以呢?”他挑了挑眉。

“所以让我去你的家里吧!”我看着他。

“这之间有联系吗?”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很厉害的情报贩子。而且,虽然你可能看不出来……但是我,我其实也很厉害的!”我踮着脚尖盯着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天啊,我都说了些什么?

他怔了怔,随即被我逗笑了,摇了摇头自顾顺着原来的路走下去。我眨了两下眼睛,厚着脸皮追上去,又一次抓住赛科尔的衣角,仰着头。

“赛科尔——让我去你家吧!就一个晚上……不,看一眼我就走,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我仰着头急切地向他喊道。

“你的朋友们难道不会担心你……”

“不,他们那边没问题的!”

他看上去有些头疼地挠了挠脑后乱翘的头发,看着我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啧了一声,勉强答应下来。

“行——吧。但是不能乱动我的东西,听到没?”

“嗯!”听到他的话,我眼睛一亮,回答得很大声。

接下来去往他的家的路上,他故意放慢了脚步,不快不慢,刚刚好是我可以毫不费力跟上的速度。我紧紧跟在他身后一米的地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五指握紧又张开,感到难以置信。情报贩子正把我带去他的家——虽然大概,只能呆上一小会儿,但是——这太酷了。

“小鬼,你几岁了?”他问我。

“八岁!”我骄傲地挺了挺腰背,见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撇了撇嘴加快脚步,落后半步和他走在一起。我抬起头,隐约看见他下巴上的胡茬,那双蓝眼睛在黑暗中映出微弱的光芒。

“赛科尔……赛科尔,”我想到那张名片,问他,“你为什么要从那么热闹的地方搬到这里?”

“因为,我必须有些事要在这里办……”他挠了挠头。

“你会留在这里吗?”

“唔?那大概不会……”

“是一做完你的事你就会走吗?”

“是啊。”

“那你……”

“好了好了,小鬼你问题怎么这么多?”他打断了我的话,“再多问几句,话痨神会在晚上把你抓走的……”

“赛科尔,什么是话痨神?”我紧追不放,“现在就是晚上啊,他在这附近吗?”

“行行行,你就是你就是。”他耸肩,语调划过一个起伏。

“可我不是啊……”我眨眨眼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再一次加快脚步追上他,但这回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大约在夜晚的街道里走了十多分钟,我们绕回了赛科尔住的那栋房子。远处传来狗吠,四处都是静悄悄的,这片地方没什么人居住。他从衣袋里翻出钥匙开了门,打开了门内墙上的开关,客厅里的吊灯亮起来。暖黄色的灯光从半掩的前门处漏出来,为站在门前的赛科尔镀上了一圈柔和的轮廓。

赛科尔扶着门把手,回头望了我一眼。这时他看上去又有些犹豫了,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看我的目光有些复杂。最终他收敛起所有思绪,从门口走进去,开放了我对那扇门的掌控权。

“进来吧?客厅里的沙发可以让你坐一会儿。”他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我忐忑不安地推开那扇被打开了一半的门,走进情报贩子的家里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房间里明亮的光线。

客厅并不大,也不气派,相反显得局促而破旧,倒是和这栋房子的外观很一致。绘有复古式花纹的墙纸因为受潮而开始剥落,吊灯的灯罩内侧积满了灰,就连浅色的木地板都因为许久无人清理,蒙上了一层擦洗不干净的灰暗色泽。

赛科尔不在客厅里,他大概已经进了别的房间。门边的衣架上挂着赛科尔今天穿着的那件黑色风衣。我学着他的样子把自己那件脏兮兮的短外套脱下来,挂在稍微低一点的衣架挂钩上,又脱了鞋,把鞋子靠着门口的地毯边放着,光着脚踩进客厅里去。大概是因为刚搬进来没有时间整理,客厅的地板上堆满了用黄色塑料胶带封死的纸箱子,这让原本就不宽敞的客厅更加拥挤了。

我想起了情报贩子的话,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些箱子,走到沙发前坐下,大半个身子立即陷进了柔软的布料和填充物之中。这种感觉很新奇,我试着让自己在沙发上弹跳了两下,这样做有趣极了。

接下来所有的时间我都听话地坐在沙发上,尽量一动不动,无所事事地盯着脚边一只有我身高一半那么高的纸箱——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纸箱子就是纸箱子,不能和你说话,也不能突然变成一只木箱子。我很快感到了无聊。过去了多少时间,五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还是只有短短的三十秒,那种百爪挠心的好奇感又紧紧地将我缠住了。我从脚边抬头,看见了沙发对面一扇开了一道小缝的门,听见有人在那里走动的声音。

是赛科尔在里面吗?是情报贩子在进行他的的工作吗,很酷很酷的那种?话说回来,情报贩子是做什么的呢,会是和魔王、话痨神他们战斗吗?那样的话,我能在门背后看见魔王吗?这些猜测在心里不断扑腾着,促使着我去一探究竟。于是我从沙发上跳下来,径直走到那扇门前,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往门里看去。

让我感到有些失望的是,这里看上去只是一间普通的厨房。门的对面是水槽和灶台,上方的墙面上钉着长条形的壁柜,深棕色的木门被打开。而赛科尔正踮着左脚,另一条腿单膝跪在灶台的台面上,正在壁柜的最高一层里费力地翻找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把什么东西从壁柜里移出来。

“赛科尔?”我看着他的举动,叫了他一声。

他听到我在喊他,向这里转了转头,手上一疏忽,就有一只花花绿绿的罐头从壁橱里滑落,砰的一声砸在他的脚上。

“嘶……疼疼疼……”他几乎是马上从水槽边上跳开,撞上了身后的橱柜。又有一只罐头从壁橱里掉出来了,被他冲上前眼疾手快地接住。

“你……你在干什么?”我发愣。第一只掉下来的罐头滚到了我的脚边,我捡起来,标签上写着“花生汤罐头”,一句广告语,还有一张盛满了花生的碗的图片。反面大概是配料表,有些字我不认识。

“我总得给你找点吃的,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待在这里吧?但是他们把橱柜造得太高了。”他一瘸一拐地上前,一手把壁橱的门关了,低头查看起手里的罐头,不满地抱怨起来:“怎么是花生汤……他们这是什么品味啊。”

“这是给我吃的吗?”我捧着沉甸甸的罐头,眼睛亮起来。

“唔,是啊。你要是不喜欢花生,我可以给你再找找其它吃的。你不介意吃凉的吧?”赛科尔随意地从水槽旁的抽屉里挑出一把水果刀,在深色毛衣上揩了揩,见我没什么回应,又瞟了我一眼,“你喜欢花生汤吗?就是那种甜滋滋的软哒哒的……”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他的语气里竟有一丝期待,好像就在等着我说不喜欢那样。这个人不喜欢花生吗?

“我,我觉得——我可以,我能,不……”我支支吾吾起来。说实话花生汤看起来还挺好喝的。

“好吧好吧。”他看出了我的为难,打断了我。他的两只手上都拿了东西,所以用手背蹭了蹭我的头,接着从厨房走了出去。我跟着他走进了客厅里,看着他把自己的汤罐头放在餐桌上,然后从我手里拿走了我的那罐。

他用水果刀沿着边撬开罐头盖子,看了看光着脚站在地上等在一旁的我,放下手中的工具和食物,把我抱上了沙发,又把开了的汤罐头塞进我的手里让我捧着。他折身回了厨房,把一根勺子递给我,开始用水果刀处理他的那一罐。

我尝了一口。花生汤的确是像赛科尔描述的那样,又甜又糯。我含了一颗花生在嘴里,但它很快就化开了。

“好吃。”我说。

他在我的身边坐下,捏着鼻子抿了一小口,很是艰难地嚼碎咽了下去。“你喜欢花生?”他不可思议地问我。

“像糖一样。”我说,“是甜的。我喜欢糖。”

“喜欢就多吃点。”他揉乱了我的头发。我不太喜欢被这样揉头发,他力气太大了。但这莫名让我生出一种满足感。

“谢谢你,赛科尔。”我捧着花生汤罐头,一小口一小口嘬着,抬起头轻声对他说,“我以为你马上会把我赶走的。”

“哈……谢我的话就免了,那么现在开始你自己一个人待着吧。想走的话不用和我说,把门带上就行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随手把几乎没动过几口的花生汤罐头搁在一旁的餐桌上,伸了个懒腰,伸手指了指客厅一侧的一扇门,“我去书房里面了,有急事的话就进来找我,没急事就好好在客厅里待着别闯祸,听到没?”

我望着他连连点头,看着他走进书房。罐头里的花生汤像被我小口小口地迅速解决干净了,用勺子刮了好几遍罐壁,确认再也吃不到什么东西了才被我放到一边。

我滑进柔软的沙发里,蜷着身体躺下来,泛黄的布料有一种好闻的棉花的味道,有些毛毛的质感蹭在我的脸上。

困意袭来,我的眼皮像被花生汤黏住了那样沉重。头顶上方的吊灯摇晃起来,暖黄色的光飘飘悠悠,从窗口里钻出去,钻进深蓝色的夜空之中。你瞧,我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但我也有仰望的权利,是我在地面上追赶它;我钻过了长长的望不见尽头的黑暗隧道,在稀疏可怖的枯树林里奔跑。我逃过野兽和怪物的追捕。他们就快要抓到我了,但是有一个人突然挡在他们面前,把他们打倒了,将我拉进了我追逐的温暖的光芒之中。我以为那是我的父亲,但下一刻他变成了赛科尔的模样,亲切地笑着揉乱了我的头发。这的确是个美梦,不是吗?

半夜我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在赛科尔家里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客厅的灯被人关上了,而我的身上被人盖上了一张暖和的薄毯。赛科尔没有把我叫醒。

我揉了揉眼睛,从沙发上爬下来,看见书房的门底下透出微弱的灯光,便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走过去。

门没有上锁,咔哒一声便被我推了开来。赛科尔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借着书桌一角的台灯的灯光,正用一支笔在纸张上书写着什么。纸页被翻动,发出沙沙的响声,那张书桌上被堆满了纸张和文件;其实书房的地上全都是一沓沓的纸堆,它们被从客厅的纸箱子里搬出来了。这是就情报贩子的工作吗?

“你怎么醒了?”赛科尔捕捉到了门锁滑开的轻微声响,放下笔转过身,一手搭着椅背。

另我感到惊讶的是,他戴着一副眼镜,上身穿的也不是早些时候那件深蓝色的毛衣了,而是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衣。我又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这时的赛科尔就像变了另一个人似的。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就在他躲藏在镜片后的蓝色眼眸间。他在看我,但他就像是在注视一个……很远很远的东西,一个很远很远的人,他的眸子里染上了那个人的颜色——

可是赛科尔还是赛科尔,其实除了衣着之外什么都没有变,就像纸箱子到头来还只能是纸箱子一样。但是我着实在他的身上隐隐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这是错觉吗?这恍惚间的感觉转瞬即逝,愈发让我坚定地认为自己是看错了。

这时我在书桌上看到了赛科尔的枪。

“你在看这个吗?”赛科尔注意到我的目光,从桌面上把他的枪举起来,朝我晃了晃,“这是枪。以后离它远一点,如果听到今天那样的声音也要马上离开,越远越好,知道吗?”

“我需要离你也远一些吗?”我盯着他手里的枪出神,银色的、点缀尊贵的红色装饰的、散发着危险而神秘的气息的物件,它还是那么吸引我。

“那倒不用。不过我还巴不得你这样呢。”他拉开书桌的抽屉把他的枪放进去,接着从书桌前起身,走到我的面前,推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向卧室,“好了,不早了,去睡个好觉,明天见?小鬼。”

 

第二天还是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天早上我告别了赛科尔,心满意足地抱着两只的花生汤罐头离开了他的房子。这是我告诉赛科尔我那两个朋友的事情时他送给我的。

“赛科尔,再见!”我走出一段距离,抱着那两只罐头转过身,面对着赛科尔雀跃地喊道。

“再见……不,你最好还是别回来了。”他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用手背挡着嘴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昨天晚上他似乎熬夜熬到很晚,早晨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客厅的沙发上睡死了。

我又向前走了一段,回头发现他还在那里,于是补上了一句:“谢谢你给的汤罐头——”

“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他又打了一个哈欠,精神不振的样子,“我进屋了,你一个人小心点啊。”

“嗯!”我点头,大步向来路走去。

但是,大半天过后,也就是现在,那天的下午,我又一次站在了赛科尔家的门前,抬头抿着嘴看着他。那两只罐头还被我抱着。

“又怎么了?”赛科尔揉了揉眼睛,眼底发红,看上去像是刚刚被我的敲门声吵醒一样。

“我……他们不见了。”我吞吞吐吐地说,“我回去了,但是他们都不见了。”

“嗯……”他抬手摸了摸下巴,盯着我看。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像一个蹩脚的借口,但这是真的。我回到了桥墩底下,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冯已经不在了,那个一直围着冯转的男孩也不在了。甚至连我们三个辛辛苦苦找来的那些纸板箱都不在了。我在那附近徘徊了好久,试图找到哪怕一丁点儿他们去向的踪迹。

最后我是在桥墩下的河道边上看到一片纸板箱的碎片的。它被一块突出的石头挡住了,没有顺着河水而下,其余的应该都已经被水冲走了。

我望向河道的下游,又盯着怀里的汤罐头发愣,在桥墩下坐了很久。我在等他们回来,就像从前玩过的那些恶作剧游戏那样。但是我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人,他们真的不在这里了。我意识到,我已经无处可归了。

于是我站起来,揣着那两只罐头,开始漫无目的地走。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赛科尔家门前,于是我抬手,敲响了那扇门。

“所以,你现在想要怎么办?”他换了个姿势,用一只手撑着门框,低下头来问我。

“我……我想留在赛科尔这里。”我抬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决定,“我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回答那样:“我昨天就想问你了。小鬼,你为什么喜欢这样缠着我?昨天你突然出现在仓库那里,也是来找我的吧?”

“因为我听说你是一个很厉害的情报贩子。”我眼神晃了晃,略去了关于枪的那一部分。

“听谁说的?你们三个人里最大的那个?”

“嗯,是……”

“小鬼,你说谎了,”他屈起手指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他可没少说我的坏话吧?”

“是……是我,我觉得你很厉害,才瞒着他们来找你的。”我心虚地瞥了他一眼,“赛科尔,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情报贩子啊,我什么都知道。”他的语调上扬,看上去心情不错。但这好心情看上去只出现了一瞬就立刻消失了。他转身想要进屋,侧过身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对我说:“进来吧。”

“所以,赛科尔你是同意我留在这里了吗!”我的眼睛亮起来,跟着他进了门。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径直走向书房,揉着脑后的蓝发,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拉开门走了进去,又把门带上。

我看着书房的门砰的一声被拉上,垂下头,站在客厅的一角,感到坐立不安。要是冯他们被那些坏人抓走了怎么办?他们不可能打得过那些人。要是,要是他们被……那怎么办?我不敢想下去了。

这样的想法讲我几乎置于死地。我在情报贩子的家里安稳地喝着花生汤,我的朋友们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正生死不明。于是将近傍晚时我又推开了书房的门,走到书桌边踮起脚,抬头看着在书桌上工作的赛科尔。

“赛科尔,赛科尔。”我推了推他的手臂,“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我能问你一些事吗?”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桌上纸张的行列之间,顺手用钢笔圈划出一些字词,标出重点。

“可以。”他说。

我有一种隐约的感觉,他在我开口之前就已经大概知道我想要问些什么了,但我还是低着头开了口。

“赛科尔……你知不知道我的那两个朋友去了哪里?我真的很担心他们,我担心昨天在工厂那里见到的那两个人会……”

“你真的想知道?”他打断了我,用一种陌生的语气。我下意识地抬头,撞上了他镜片后的那双冷蓝色的眸子里的目光。他冷冷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锐利冷漠的目光就像能洞穿我那样。

这是……怎么了?那还是我自从遇见他,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眼神,那神情令我感到害怕。但我咽了口口水,还是点了头。

他架了架鼻梁上的眼镜,视线垂落在桌面上,开始整理他的文件。

“昨天,在屋顶上你遇见的,那两个人之中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那个,他是你朋友的哥哥。”他冷静地说。

我睁大了双眼。天哪,我早该想到的,那个被赛科尔揪住领子的年轻人居然就是冯的哥哥。对,冯好像也说过的。

“那,他,冯……”我开始结巴。

“他这次来这里,除了奉他上头那个人的命令来一探我的究竟,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把他那个被逐出家门的小弟弟带回城市去。”他顿了顿,“昨天晚上离开屋顶之后,他赶去旧城区,在匆忙之中带走了那个叫冯的孩子……还有那时和冯在一起的另一个。小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修长的手指将散落在桌面上的文件归拢起来,“如果你没有来找我,你也会被带走的,去大城市里,去你所向往的世界,和你的朋友在一起……你会如愿以偿。小鬼,你后悔了吗?”

“我……”

赛科尔叹了一口气。他摘下了他的眼镜,仔细折叠起来靠着桌面上的笔筒放下,向我转过身。

“你知道吗?有一天我会毁掉那个年轻人的前途……我会毁掉他们所有人的前途。你朋友的哥哥的,你的朋友的……甚至是你的。”

我呆呆地看着他,被他的话吓到了。

“你不应该来找我的。”他俯下身,直视我的眼睛,又是那种陌生而遥远的眼神,“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即离开这里,不和这里缠上任何关系,他们说得对。所有人都恨透了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赛……赛科尔,你不会这样做的,是吗?”

“我会的。”他坚定地说,“离开这里,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我觉得赛科尔不会这样做的。”

“你是什么意思?”他皱起眉。

“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那么好。赛科尔,我一出生就是个弃儿。花生汤真的很好喝。”

我看见他的眼神松动了,软化下来。他移开目光,像是想逃避些什么,眸光闪动。他侧过头看着我,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然后他俯身抱了住我。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他在颤抖。我也不明白这颤抖意味着什么,但我隐约觉得这一刻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所以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多问些什么,即使我有满腹的疑惑。我突然意识到,赛科尔的身上也许担负着一些被人忽略的东西,但那会是什么?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会知道吗?我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一刻的赛科尔太孤独太悲伤了。

“小鬼,你有一双很漂亮的蓝色的眼睛……”他说,“它们让我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想到了我自己,那些日子……”

我张了张嘴。

“但是,刚刚说的那些——我会做到的,而且有一天我会毫不留情地那样做。”他轻声说,“我不能辜负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我就想,那个人是谁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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