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暴雨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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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下)

(上)

(中)


我们聊了很久。这期间大多数时候是那个年轻的警卫在说,说他的际遇,他的落魄,他的过去。当听到了我想要辞职的想法,他大笑起来,不是嘲笑,像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的那种爽快的笑。

“你要是辞职,我也和你一起辞了,免得待在这里受罪。”他咧开嘴,“这个地方快完蛋啦。”他指的是克洛诺集团,也不知是故意夸张,还是真的有所察觉。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克洛诺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我是他,我早就抛下这里跑路去了,找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安安静静享福。”

“也不对。”他马上反驳了自己的话,“他往哪儿躲啊?而且这么多人看着,他怎么舍得躲啊?”

我无言。

“不过我敢说,那家伙就快要撑不下去了。”他抬头,端详起街对面这栋宏伟的建筑,这里面栖息着那样一个商界的庞然大物,但它的指挥者此刻在旁人的口中被提起,却被说得如此不堪。

年轻的警卫看着我:“医生,你就不奇怪为什么克洛诺会为那个疯子找私人医生吗?”

“为什么?”我问。

警卫只是叹了一口气。“因为他后悔了。他过去的作为让他感到后悔了,他想弥补。他后悔毁掉赛科尔的一切,但他不能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他给他请了医生,想让赛科尔过得好一点。但其它的呢?他早些年在事业刚起步的时候,用过很多过激的手段,你们不知道,但总有人知道,总有人看不惯,总有人怀恨在心。他的确在后悔,但那可不是找个私人医生就能解决的事。何况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他已经不能轻易后退了。”

 

令人惊讶的事,赛科尔真的想要尽他的职责,护维鲁特周全。尽管这职位对他来说原本只是个假的名头,尽管他内心深处还是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

那天维鲁特难得酗酒。他将酒瓶摔在地上,成了一片狼藉,默默不语像个披头散发的疯子,跌跌撞撞摔落跌坐在门外的长椅上。赛科尔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守着他,外人看不透他的心思,这个时候连维鲁特也看不透了;他就站在他的身边,守着醉醺醺浑身酒气的男人,戒备而冰冷的目光逼退所有试图靠近维鲁特或者帮助他们的人。

“集团遭到了经济上的攻击,损失很大。”他们模模糊糊地传。

赛科尔在维鲁特身边守了一夜,守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没有人敢靠近。我远远地看过他们一眼,他握着他的刀,始终警觉着,身躯的轮廓塌陷进灯下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在光下活过。就像是死了,现在蜷缩在无人发觉的阴暗角落里,放弃了挣扎;也许他还活着,但离开了维鲁特他就会死,所以他必须要守着他。

这本是无法解释的,但我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一旦它和仇恨一并出现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那将是一场灾难。会是这样吗?有一种与仇恨截然不同的情感在他的身上悄然诞生。

我是旁人,没有资格过多地言语,而且这一切很快就要与我无关了。我准备好了一份辞职申请,在一个中午递交了出去,而那时距离我获得这份工作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克洛诺看到白纸上那几个讽刺般的黑字,眉间有惊讶,扬起的角度却控制在一个意料之中的范围。

“你决定好了?”他问我。

“是的。”我说,“这份工作不适合我。”

“好。”他抬手按揉眉心,也没有过多挽留。

到第二天中午,一切繁复的手续和程序都被办完了。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要带走的东西,准备离开。向大厦前门走去的一路上都没什么风浪,和我有过几面之缘或者曾经谈得很愉快的人向我打招呼,为我的未来祝福,这让我压抑的心情轻松了很多。我又见到了那个警卫,他和大多数人那样和我友好地再见,却只字不提要辞职的事。

我拎着手提箱,想要跨进旋转玻璃门里去。但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是赛科尔。

这让我呼吸为之一滞。不知为何我始终有些怕他,对维鲁特也是一样。

他随性地站在高而华丽的玻璃门边上,似乎是在等我,却又不像,也许只是巧合间来到这里,恰好遇到了我。我看见他的眸子,冷蓝色,一如既往的戒备,又有一些压抑的痛苦。

我在那双眸子里嗅到了血和铁锈的气味,但是又遇见了风,很大的风,吹过来,扬起人的衣摆发梢,让人觉得很畅快。带着一点突兀的欢快,不知从何而来。

“医生,我想去死,那条路可以让我解脱吗?”他风轻云淡地问,神色间带着孩子般顽劣的笑,真的像是在征求一个医生的建议。

那一瞬间我哑然。

对的。对的。我似乎知道了。那间库房,那是维鲁特赠予他的,无人的黑夜里他会蜷缩在那小而脏乱的空间里,在黑暗中所有的疼痛会席卷而来,不论造成疼痛的伤口有多细小多陈旧。这些伤口有的是维鲁特施加给他的,有的是在战斗中得到的,有的是他嗜爱鲜血而自行创造的,都是伤口,此时一视同仁。他啜吻着它们。每一寸皮肤都疼得缩紧痉挛,他爱这种濒死的错觉。在鲜血的黑暗和疼痛里他开始细数自己的一生,开始细数维鲁特的恶,维鲁特的好。熟悉的人事物变得陌生。——这种感情让他颤抖战栗。

他想,他怎么了?

然后在深夜,不会有人醒来的深夜,他顺着回旋的楼梯向上爬,像是噩梦,一层叠着一层。好在最后他的眼前豁然开朗,有风吹来,很大,很舒服。他来到了天台。

他用自己的脚丈量着从楼顶消防门到铁丝网护栏的距离,一步一步,虔诚得像个朝圣者。但他的心境并非平和,是扭曲的,早已失去了为人的理智和冷静。现在他是慌乱的,不择去路。

我突然想起来有一次在天台上遇见他。他在楼顶吹风,看上去十分满足。

“你很喜欢这里吗?”我问他。

他难得地回答了我。他说,是的。

他说他可以站在天台的边缘,脚尖悬空——与下方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不过一步之遥。

 

现在他真实地站在我的面前,期许着我的回答,却像在看好戏似的挑起嘴角,等着我的难堪。他用一种悲戚的目光看着我,但那种感情不是冲着我来的,更像是一种向内的,对于自我的毁灭。只是那种目光、那种神情让我觉得万分悲戚而已。

“……哈哈哈!”他突然笑起来,刺耳笑声里的绝望几乎要化成实质,扎进我的躯体里。

这笑声吓到了我。我逃也似的从大门飞走出去,连头不敢再回。走出了大约百十来米我才敢放缓脚步,回头隔着数个十字路口回望,已经看不见门口的那个人了。这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快步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栋大楼。第二天我就乘上飞机,离开这座城市,逃难般回到了我自己的家乡,双脚踩上故土的那一刻让我全身紧绷的肌肉都放松下来。但那种鬼哭般的声音追出了我很远,连着几个晚上都出现在我的梦里,让我半夜淌着冷汗从床铺上惊醒,摆脱不掉。

 

大约过去一周,当我沉浸在生活的美妙里,以为自己早已摆脱那长达一个多月的噩梦时,我的朋友突然找到了我。

“他们从天台上跳下去了。”这是他的第一句话。让我震惊。

“什么?!”

“你应该感谢克洛诺集团那栋楼正在进行外墙维护,施工团队搭了脚手架,这救了他们一命。不,两命,太幸运了。”他神情激动。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听我说啊——那个维鲁特还向赛科尔开了一枪。”他说,脸色因为激动而充血泛红。

“天哪……打中了吗?”我忍不住要打断他。

“你听我说——”他说,努力地想要夺回话语权。

 

那天维鲁特顺着楼梯走上天台,踩过赛科尔留下的脚印。他看到一个背影,被远处夜幕下繁华灯火衬着,显得很落寞,也很陌生。

赛科尔转身,于是他手上那支枪的枪口也对准了维鲁特。

“赛科尔。”维鲁特嘴角下撇。他不得已从腰间抽出配枪,持枪的手在颤抖。

“赛科尔!”他喊。

此刻赛科尔的面目也狰狞起来。“你去死!”他咬牙切齿地说。

子弹出膛。但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失手之一;他打偏了,只打掉了赛科尔手中的枪。与此同时从赛科尔的枪管中射出的子弹贴着他耳侧的发梢飞过去,灼热的气浪将他脸侧的皮肤燎伤。

“赛科尔!你疯了!”他吼道。

但有些事终究得做个了断。

赛科尔已经怒吼着向他冲了过来。他掐住了维鲁特的脖子,在那人惊怒交加的目光中与他颤抖着从楼顶双双坠落下去。混乱之中他的匕首深深扎进那个人的皮肉里,维鲁特在最后一刻将他制住,滚烫的枪管硬生生顶在他的额头上,金属机械发出咔哒的无情轻响,眼看着扳机就要被一扣到底。

下一刻巨响传来,他被后背传来的剧痛和冲击力震得眼前发黑,短暂的意识被磨灭,他的眼前飞溅过断裂的木片和布网,他静默地撞击在脚手架上,歪斜着继续向下滑落。他睁着眼睛,但是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没有色彩没有冷热没有痛苦的世界。但他一直睁着眼睛。

世界天旋地转而他似乎终于摔落在了水泥地面上,瘫软无力的身体翻滚几周后安定下来,眼前的画面定格在了头顶被撞得七七八八的临时搭建的脚手架上。

无感逐渐地流回他的躯体。他能听到四周人们惊恐万分的尖叫和噪音,他的视野里又有了光。他又开始感觉到痛,贯穿四肢百骸的同,流遍全身,没有一处不在嘶嚎吼叫的痛。这和平日里细碎的几乎让他死去的痛不一样,这是快意的,畅快的,让他活过来了,燃起他心里翻滚难息的恨意,他的恨!

低沉嘶哑的吼声从他的胸膛里发出,他艰难地转动脖颈,寻找与自己一同坠落的那个人。这并不困难,他找到了。离他四五米开外的地方背对着他侧身蜷着一个人,血自那人的身下洇开,默然地反射着不远处都市繁乱的光。

他仿佛是畅快地狂笑几声,发出的都是些宛如来自地狱的嚎哭般恐怖而虚弱的声音。维鲁特的手枪在撞击中被甩了出去,现在就静静地躺在他身侧不足一米的地方,他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杀了这个人,结束他悲惨的命运。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从一开始——

但是他没有。那摊泛黑的血迹在他的瞳仁中不断地放大,代替他浑身的伤刺激着他。他咬着牙向那个失去意识的人爬过去,短短四米的距离几乎就是一生。他用力扣上那个人的肩旁,将他狠狠按在地上迫使他正对着自己。此刻这个人,他的仇人,他恨入骨髓的人——紧闭着双眼,面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出惨白,鲜血从他的额上淌出,濡湿了半张脸。失去了所有的威严和傲然,狼狈不堪。

赛科尔沉默了。

他能怎么办呢?——这是他的光,他的空气,他赖以生存的东西。他抬手覆上维鲁特的眉眼,粘稠的血液沾染上他的手指,依旧温热。他俯下脸咬上了维鲁特两片失去血色的唇,用力得几乎要将它们咬破,直到一滴血珠顺着维鲁特的唇角滑下汇入他身下的那摊血才罢休。但是不要怀疑,不管它有多么痛苦多么扭曲,这是一个吻。

他离开那人的唇,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一发狠咬破了自己的下唇,再度吻了上去。血液与血液交融在一起,气力迅速消退,黑暗席卷而来,迫使他不甘心地从维鲁特身上滑落下去,就这么倒在了维鲁特的身边,和他一起双双失去了意识。

 

这两个灵魂,一个在寻找救赎,一个正等待新生,他们都是罪人。

他们二人在被送进医院的当晚就失踪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的眼前。不久之后克洛诺集团宣布易主,很快就会更名,并入别的公司名下,也算是变相地瓦解了,令人唏嘘。或许也授意着它原本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哑然。但我终究是旁人,连结局都没有资格知道,又怎么能去干涉?我也试着去为他们的行为诠释,这种当事人都说不清的事情,我又怎么能理明白呢?在这里余下的只有一声叹息罢了。

 

 

--end--

 

尝试了自己根本写不好的东西。估计虫比较多,明天或者后天再来修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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