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暴雨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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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巨长预警 16000+

上、下和一个尾声 合在一起发了

我写不出那种感觉!写得太差了您凑合着看吧orz @微商从水 



*

我从小就住在大院里。

这种建筑,在我们那个地方还有很多。生活并不是那么富裕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建造了用以居住的大院,作为可以互相照看的邻里共同生活着。

大院的正中是一片公共的空地,三十多户人就挤在空地周围的一圈楼房里。这里的人都很好。即使是院门口那一家里那个语气刻薄的老头,他会对我们挥舞他的手杖,也是因为想让我们这些贪玩的小孩子在天黑之前回到大院里,是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

但是很快,那个人来了。一开始,他的举动多少看上去有些奇怪,或者说,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那天我正在二楼的里屋照顾两岁的妹妹,忽然听到大院门口一阵吵闹。我安慰了哭闹的妹妹,趴在窗口向下看,已经有很多人站在空地上看热闹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靠在院门口的槐树树干上,把两条病人用的拐杖夹在胳膊底下,勉强站立着,一只手里还提着一只皮箱。他正和一名住在大院里的年轻人对骂着。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个人缓缓地从树干上挪开了。他的腿脚似乎有些疾病,只能靠着胳膊下的拐杖的支撑,艰难地行动着。人群自动分开,为他让开了一条路,直通向我住着的这栋楼。我这才想起来母亲说过,这两天会有一名新的邻居住进我家隔壁那间闲置的房间里。或许他就是我们的新邻居,新住进大院的人。

可是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没有人去帮他?至少帮他去拿一下他的行李。但人们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他艰难又倔犟地向我住的这栋楼走来。这段二十多米的距离他走了将近四分钟。

我从里屋跑出去,站在家门口,又跑到二楼的楼梯口,趴在栏杆上向下探望。那个人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提着他的箱子,用拐杖一级级地将自己撑上楼梯。

他一头蓝发乱糟糟的,衣领也皱着,衣服的边边角角也没有整理干净,一看就不是我母亲那种会生活的人。可这不是最重要的。他的表情狰狞而可怕,整张脸都憋红了,看上去非常愤怒,可我都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我想去帮他,却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看什么呢?你想看我笑话?”他瞪了我。我惊慌地摇头,后退一步,转身跑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往后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见到他,也没有听见隔壁有什么动静,安静到我几乎都以为这个人在那间屋子里死去了。母亲似乎知道这个人的一些事情,每次做饭都会多做一份给那个人送去。我认为这样是不公平的,我们一家三口,本来就吃不饱饭,凭什么还要分出一些,去养活一个脾气古怪的陌生人?即使他的身体状况令人同情,他的脾气也太招人厌了!

后来我了解到,他来的那天,和他争吵的那名年轻人是见他腿脚不便,想要上前帮助他,却被他喝斥了。那个人几乎拒绝了所有来自大院里居民的善意。他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再也没有露过面。只有在走道上无人的时候,我才偶尔会听见隔壁房门的锁被扭开的声音。

当然,这些不愉快只是大院生活的一段小小的插曲罢了,很快就被人们忘却了,一同被忘却的还有他这个人。于是大院里的生活一切照旧,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生计打拼着,劳累一天,回到大院中,只要能看到家人脸上的笑容就觉得很满足。

直到几周后,我的母亲有事外出。她要去邻镇的集市。她提前备好了一天的饭食,外出前嘱咐我,别忘记按时给隔壁的那个人送去。

尽管我心里有一千个不乐意,但是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我也不能搁下不管。中午的时候,我把面条打了一份在盘子里,放在母亲常用的那块托盘上,端着站在了隔壁的房门口。

但奇怪的是,今天这扇门没有锁上。我趴在门缝上好奇地想向屋里望,却不小心压到了这扇门。它发出一声很大的令人牙酸的噪音,向里被推开了一些。我一下子僵在原地,祈祷千万别让那个人听到。但这是不可能的。

“你是芙琳女士的儿子?”我听见屋里传来声音说。

“是的,我……”我是来送饭的,我想说。

但是他打断了我:“你进来吧。”

我犹豫了一下,不是很想进去,但生怕忤逆了他的意思,他又会大发雷霆,还是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了进去,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

“进里屋找我。”他说。

估计是因为他行动不便,房里一副脏乱的光景,好像自他搬进来就没有再打扫过了。一些掉落在地的小物件也没有被捡起来,都积灰了。的确,这样的动作对于一个不能使用双腿的人来说太难了。

我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散落的物件,用肩膀顶开里屋的门,轻轻走了进去。他的一双拐杖靠着墙放着,而他坐在背对着房门的一张桌子前,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手上拿着的一把造型奇怪的小刀。

刀?

我害怕了,转身想走,背后却撞到了墙,连乘着饭的托盘都端不稳了。

他背对着我,看不到我的反应,但是这时我听他说:“你过来,我有件东西想要给你。”他又补了一句,“你母亲让你带来的东西……就放在那儿的桌子上吧。”

我这才发现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块黑乎乎的木头似的东西,小刀似乎不是打算来对付我,而是用来对付那块木头的。我在门旁的小桌上放下托盘,走到他旁边去,站在他背后,不敢凑得太近。

“伸手。”他说。而后他从桌上又拿起了什么,在掌心擦了两下,背靠着椅子,艰难地撑着桌面转身,把那东西放进了我的手里。

我看见了他的侧脸,比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要柔和多了,也更亲切一些。我这才意识到他其实也很年轻,最多三十来岁,比大院里的那些年轻力壮的人大不了几岁。但或许是因为他的腿疾,他总给人以一种颓然衰老的错觉。

“看看。你喜欢吗?”他问我。我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精致的木雕,是一个士兵,背着一杆长长的步枪。这士兵木人做得惟妙惟肖,除去没有上漆,不是彩色的,比我在商店里看到的摆成一排的那些都要好看。

“喜欢就拿走吧。”他对着我笑了笑,又转身去摆弄他的木头和小刀了。我看着桌上的木屑,突然意识到这是他雕的。

“你……会木雕,真厉害。”我大声说,“你是木雕艺人吗?”

“只是小时候没有玩具,用小刀自己雕着玩而已。”他说。

“可是你雕得真好。”我眨了眨眼睛,由衷地说道,“你小时候也住在大院里吗?”

“大院?我们那里没有这种建筑。”他说,“我小时候住在渔村里。渔村,你知道的吧?我们那儿的人以捕鱼为生,每年都要用两天来祭祀海神。”

“可是我们国家里没有沿海的区域呀,哪来的渔村呢?”我问,“你不是这里的人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连手上的动作都是一滞,“我……不知道。”这真是奇怪。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的国家是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他叹了口气,不再提他的过去了。他将左手上拿着的木块翻了个面,对着台灯的亮光看了看,用拇指指腹抹掉那上面的木屑。

我站在他的背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看着他从木头上刨下木花来。他把那块木头削得很薄,方方正正的,而后取了一支铅笔,在木片上粗略地勾了一些轮廓出来。

等我傍晚再来的时候,他的作品已经雕好了。这像是一枚纹章,半个手掌大小,图案雕得非常精细。我看出了上面有两只海豚。

“你雕的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是我们的国徽。”他说,“是令人感到自豪的象征。不是吗?”

“可是国徽长的不是这个样子,你记错了。”我想纠正他。最起码,我记得国徽上没有海豚。

“这就是我们的国徽。”他不听我的。这个人怎么这么倔呢?

再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我去把母亲为他准备的饭菜端来,见到他艰难地伏在工作桌上,把桌面上的木屑和废料都扫进垃圾桶里去。有一些碎屑落在了外面的地上,我知道它们要待在那儿很久了,他没有办法自己处理干净地上的垃圾。

“我来帮你,”我说,“我一直帮着母亲做家务,我能把这里打扫得很干净。每个下午我都能来……”

“没必要。”他突兀地打断我,声音听上去不是很开心。这意料之外的拒绝让我愣了两秒,而后我才想起来他是怎样的一个孤僻的人。

我看到他伸手去够墙边靠着的拐杖,动作有些发颤,他的身子快从桌前的椅子上摔下来了。但他最后还是拿到了,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就靠着它们支撑在肩下,让自己站起来,小步小步缓慢地挪出门去。

“你要去哪里?”我急忙追上去。其实根本不用追,只要我稍微转个身,他就又在我面前了。

“去拿你母亲的盘子。我已经清洗好了。”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帮我转达给她,她的厨艺很好。”

“你没必要这么做!”我跟在他的后面,“母亲说你可以把一切都交给我们!”

“我完全可以自己来!而且我……乐意。”他啧了一声,用拐杖支撑着自己向前移动时,几乎是用力得想要把自己向前掷出去。

即便如此他还是走得很慢,两条腿无力地拖在地上。我小步地跟在他的身后,却总觉得自己阻止不了他向前走。这太乱来了!他独自在房间里的时候,都是这样行动的吗?

我跟着他进了厨房。他倾斜下身子,把全身大半的重量压在右臂下的拐杖上,从水槽里取出了两只叠在一起的盘子。这样高难度的动作让他的肌肉达到了极限,全身都抖得厉害,手中的盘子咯嗒咯嗒地响着,随时可能因为脱力而从他手中滑落。

“我来拿!”我急忙从他的手上抢过盘子,不想看到它们掉落到地上被砸碎。

“够了!”他突然低吼道。这又一次吓到了我,我抱着两只盘子靠在厨房的门上,下意识抬头看着他。

“我很好,我能走路,我的腿没什么问题。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把我当成那种只能躺着受人照顾的病号看?”他相当地暴躁,浑身都颤抖起来,转身面对着我,那双蓝色的眸子近乎绝望地闪烁起来,“我还年轻,我什么事都能做!”

末了,他重重地靠在厨房的墙上,咬着牙,低头剧烈地喘息着,目光垂下,落在自己的腿上,双手紧抓着拐杖的横杆,指关节全都泛白了。

“我……我只是想帮你……”我被他的反应吓得呆住了,无暇多想他话里的意思,慌张地转身,跑了出去,留下他一人在屋子里。

我本来打算再也不去他那儿的,甚至都不想再经过那扇门。但是大约一周之后有一天,天气突然变得非常明朗,金色的阳光祛除了大院里连日积下的阴霉气息。于是我和大院里其他的四个男孩子相约,去大院后的一片草地上玩球。我的妹妹被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抱着,她们坐在场地边缘的一块石头上,看着我们这群男孩子嬉笑着,互相打闹,抱着球在草地上翻滚。

男孩子们毫不在乎自己的衣服沾上泥,我们本来就是在泥土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而把怎么我们弄干净是母亲们的事情。一个男孩抢过了我手中的球,惯性带着我俩双双扑倒在了地上,而他迅速地爬了起来,站上一块石头,高举起手中的球。

“我赢了!”他喊道。

“你犯规了!”我站在石头下面,抱着他的腰,想把他拖下来。

“说得好,他犯规了!”这时从我们的头顶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喊。我趁着他们疑惑不已的空当,跳上了石块,从先前那个男孩手里抢过球,又把他推了下去,只剩自己一个人站在那上面。

我从手上的球移开目光,看到草地边缘,我两岁的妹妹咧着嘴,向天空中胡乱地挥着手。她还太小了,但似乎也在为我感到高兴。

我又继续抬头,发现那个人趴在二楼大开的窗口上,用手臂支撑着上半身,正俯视着我们这群孩子。他对上了我的目光,给了我一个笑容,金色的阳光漏下屋檐,也撒在了他的蓝发上。刚刚那一声就是他喊的。

我突然觉得有些惭愧。他一定已经看了我们很久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么说有些自我中心,但他也许……在羡慕我们。我说不明白那种感觉,但是他为我们欢呼,我们反而失去了原先的兴致,不太乐意在他面前这么肆无忌惮地奔跑欢笑。我们这么做的时候,心中会有一种隐隐的负罪感。

“我们换个地方吧?”有个男孩悄悄地抬头望了他一眼,轻声说,“被他看着,我感觉怪怪的。”

他的提议得到了其余人的赞同,于是他们抱着球,压低了说笑声,向远离大院的方向走去,停在草地的边缘招呼我快些。

我有些担忧地看向二楼的窗户。他还趴在那里,但是现在他望着更远的地方,也许是地平线。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中午我回了家,应母亲的要求,用肥皂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搓了一遍,又举起水桶从头上浇了下去,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汤米,你换好衣服就把客厅里那只箱子给隔壁的先生送去。”母亲在厨房里说。

“为什么要我去?”我从里屋伸出头。

“乖,听话,我太忙了。”母亲说。听声音她正在炖一锅汤,正把切成块的蔬菜倒进锅里去。

她提到的那只皮箱很小,不过几块砖头垒起来的尺寸,放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我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用脚尖轻轻踢着它:“可是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母亲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她盖上汤锅的盖子,在围裙上揩着手,走出厨房,站在我的面前,“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偏见?”

“我哪有什么偏见?”我嘟着嘴,“我只是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去照顾他?”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母亲皱眉,训斥我道,“不能因为他的腿就看不起他,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知道吗?”

“我可没看出来他哪儿值得我尊敬了。”我撇开头,不满地小声嘀咕。

母亲叹了口气,在我面前蹲下,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是你的叔父带回来的。你也知道,这几年我们的生活还算过得去,你能去读书,都是因为你叔父的帮助。所以宽容一些,把他当成我们的家人,好吗?”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谁想当他的家人啊?”我负气地喊道。

“你……”母亲一时气急,拍了拍我的脸,“一会儿你跟我一起去,听到没?去把你的湿头发擦一下。”

后来我还是不情不愿地和母亲一起去了。母亲一手抓着我的胳膊,一手提着那只小箱子,敲响了他家的门。

“快进来。”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他支着拐杖站在门口,侧过身子好让我们进屋。一进门,我就傻了眼。他那脏乱的屋子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这绝不可能是我母亲做的,因为她也很吃惊。我无法想象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只是因为我提出了想帮他整理房间的想法,伤了他的自尊吗?

他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母亲把小皮箱放在茶几上,转而招呼我:“你要去哪儿?别这么没礼貌地乱走,快在我旁边坐下来。”

“您就由着他吧,我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都闲不住。”他大笑起来。我不禁开始感谢他的善解人意了,在我母亲来得及阻止之前,从客厅里溜出去了。生了气的母亲和这个奇怪的人一样可怕。

我听到在我身后,他们两个压低了声音在交谈着什么。

“这些信一封也没能寄出去……”

信?我一直认为信是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会解除到的东西,毕竟在缺少教育条件的那个时候,很多人都不会写字。那只小皮箱里放着的都是信吗?他想寄给谁?

离开客厅后,我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间上次没有来过的房间,看上去像是书房。这次我有空好好打量他的房间了。

书架是空的。这间屋子没有什么生活气息。这也难怪,他来大院的时候只带着一只不大的皮箱,带不来多少东西。书桌上的笔筒里插着一支旧钢笔,一旁放着的墨水瓶也是用过的。我从书桌底下捡起了一只纸团,展开摊平后发现是一张被揉皱的废信纸,几乎是空白的,只在左上角有一行小小的字。

“维鲁特·克洛诺上尉:”

这封信只写了抬头吗?这如果这是他想写的信,那他的名字一定不会是维鲁特。我想得对吗?

我放下这张空信纸,把它重新揉成一团丢在桌下。书桌上还有一件令我感兴趣的物品,是一只被磨得发亮的怀表。我把它拿起来,放在耳边,听见它依旧在滴滴答答地走着,于是尝试着打开它的盖子。就像大多数流落他乡的人一样,他的怀表盖子内侧镶着一张发黄的照片,是他和另一个人的合照。那就是他牵挂的人吗?

我想再仔细看看这枚怀表,但母亲在客厅里叫我了:“汤米,快过来!”

“来了!”我嘴上应着,连忙把怀表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从书房走了出去。

“你收到了什么?”一见到我,母亲就开始质问我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听见我的母亲这么问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揉着脑后的头发。

“别这么说……汤米,你收到的礼物,还不快好好谢谢人家?”母亲给我使了个眼色。

难道,他们指的是那只士兵木雕?“谢谢!我真的很喜欢!我的朋友还没有人买得起商店里的锡兵的呢。”当然,我们家也是这样。

他大笑起来。而后他说:“国家从我很小时候就开始全民征兵了,满大街贴着的标语都是‘我们需要你’……对于我们那一代人来说,能够得到入伍的准许是一种荣耀。我就在想,你是不是也会喜欢这种东西。”

“你也进过军队吗?”我见过他说的标语。类似的征兵广告被印在小纸片上,撒在街上,被风吹得到处都是。老人们把飘进大院的那些收集起来,扔出去,小孩子则是好奇地把它们捡起来,聚在一起研究,觉得有趣。有时我们会玩角色扮演,扮演那些操纵着从远方传来的炮声的人。

“我是上将!”我总喜欢抢在他们前面说,这个称呼听上去很酷,“你们都是士兵。”

“这不公平!为什么每次我们都是士兵!”别的小孩子会这么嚷起来。

母亲突然插进了我们的对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汤米,别这么没礼貌,突然问别人……”

“没事。那是前几年的事。”他乐观地笑着说,对母亲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有关系,“只是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离开军队了。但又怎么样?我总有一天要回去的。”

一些原因?我猜是因为他的腿。母亲也听到了他的话,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一抹欲言又止的犹豫神情。

“好了,芙琳女士,我知道您很忙,还要照顾家里两个安分不下来的孩子,您要是想现在离开也没问题。当然如果想留下来,我很乐意再陪你们聊一会儿。”他主动结束了这场对话。

“好,那就……”母亲点头。她大概是急着回去看看她的汤怎么样了。这箱子本来应该是由我来送的,而她应该一直待在厨房里。

但是这时,我反而不急着要走了。“我留下来吧,”我说,“我想听听军队的事情。可以吗,妈妈?”

“没关系吗?”母亲看上去还是很担忧。她问道。

“没关系的,芙琳女士。”他点头。

“我就在隔壁,你要是遇上了麻烦,可以在任何时候来找我。”最后母亲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热心。只因为这个人曾经是军队里的人吗?

往后我经常跑去隔壁的那间屋子。他告诉我军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长官永远摆着一副臭脸,说他遇到的那些有趣的男孩,说他们的骄傲。他说他们一起生活,一起训练,一起执行任务。后来有一些男孩不告而别了,他又认识了新的同伴。他们围着篝火唱粗野的歌,互相给对方起好笑的外号,抢过对方的家书而后大声地念出来。

后来他开始讲别的一些东西。那是大院外面的世界——他仿佛有说不完的故事。我听他描述他的故乡,他家乡的人,他的渔村的礁岸和浪花,忍不住想多听一些,我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有一天他问我:“你们还会唱那首儿歌吗?”

“儿歌?”我感到好奇,“什么儿歌?”

于是他靠着窗台,轻轻地唱起来。渐渐地,被他夹在胳膊底下的那副拐杖消失不见了,他仿佛正趴在窗台上,眺望着远方,青草地和高树林之后,海礁和海平面的远方。微腥的海风从窗户吹进来,从他的歌里吹进这间屋子。他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眼中倒映着海蓝色的未来,蓝色的发梢随风而动着,轻拂过他的脸庞。

儿歌不长,旋律很简单,歌词也很有趣。我觉得很好听,也觉得耳熟,似乎听我的母亲在干活的时候哼唱过。但这么好听的儿歌,为什么大人们不教给我们了呢?

“你们不会唱了吗?”他停下来,声音里流露出几分难过,还有一丝期待,好像在期待着我的反驳。

“没有人教我。”我说,“可是真好听!你能教我吗?”

“可以。”他答应了,“当然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这首儿歌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可以唱给你的母亲听,但绝不能轻易让别人听到——记好了?就当是我们的约定。”



*

我不该让他教我唱那首儿歌的。或者再退一步,我应该把他的话记得更牢的——但是我不懂怎么了,那不过只是一首儿歌啊。

大约几周之后,母亲让我放学后,去镇子里的裁缝铺拿改好的衣服。正巧,那两天裁缝铺里的学徒有事外出了,铺子里没有足够的人手,我到的时候他们让我再等一会儿。大院在镇子的外面,从裁缝铺来回一趟要走一个多小时,所以我干脆坐在裁缝铺外面的石桩上等着,打算拿到了衣服再回去。

等我把学校里的功课都做完了,我开始盯着头顶的天空看,那里飘过几朵白云。我无事可做,就想到了他教我的歌,想到了他唱歌的样子。儿歌里有一个天真的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在草坪上自由地奔跑,跑向太阳和月亮每天升起的地方,而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醒来,吃到了最爱吃的香草饼干。我把自己想像成这个小孩子,假如我也做了这样一个美妙的梦,我会想要跑去哪里呢?

但这个梦突然碎裂了,我坠入了冰冷的现实。有一个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吓了一大跳。正当我以为是裁缝铺的伙计来叫我,想要转头看他时,一个戏谑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如一道晴天霹雳:

“好孩子,你在唱什么呢?”

“我——”霎时间,我的背后就沁出了冷汗。我刚刚不小心唱出声来了吗?

我看到他了,那是一名穿着军装的人,蓄着两撇小胡子,右耳朵大概是被子弹擦破了,破了相。他本来倚在不远处一辆轿车的车身上抽烟,我先前望了他一眼便不敢再抬头看他了。

“好孩子,再唱一遍吧?”他和蔼地说,却让我不寒而栗。我浑身发抖,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

“我……我只记得这么多了……”我张了张嘴,差点害怕到发不出声音。

“没事,好孩子,和叔叔说,你是怎么会唱这首歌的?”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暗暗加了力。

“这是……我无意间听别人唱的。”我支支吾吾,本能地觉得不能把真相说出去,不能告诉他是那个人教的我。

他弯下腰来,按住我的肩膀,直视我的眼睛:“好孩子可不能说谎。”

“是真的。”我的声音有一些哆嗦。但我绝对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了。一定有什么办法的。

“你是在哪里听到别人唱的?家里?”他笑得像一只狐狸,一步步将我引诱入他的陷阱。

巨大的压迫感让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虽然随即便被我生生止住了,但这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带叔叔去你住的地方,好吗?”他问。他脸上的笑令我发颤。

“我……我还要等这家裁缝铺的衣服……”我摇头,偷偷瞥了一眼身后的裁缝铺,想要后退。

“我知道这家裁缝铺。他们可以让你等到明天早上——所以,现在可以带我去了吗?好孩子?”他几步逼上前。

我没有办法再瞒下去了。我走得很慢,但他一直在我身后催促,说一些笑里藏刀的话,让我后颈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虽然很对不起母亲和住在我家隔壁的那个人……但最后,花了两倍于平常的时间,我还是把这名军官带到了大院门口。

“就是这里。”我说,“就是这儿。”

“好孩子,快回去吧,这么晚回去,你母亲估计都要急坏了。”他伸手想摸我的头,被我向后一缩脖子躲了过去。

“快去吧。”他在我背上拍了一把,站在大院外面,看着我慌不择路地跑进了大院里,把自己藏进了房门后面,而后他大笑起来。

我一回到家中,母亲就意识到出事了。

“怎么了?”她走出厨房。我看到母亲,抛下了一切,扑进了她的怀里,大哭了起来,一半是受的惊吓,一半是做错了事的愧疚。我又饿又累,窗外西沉的太阳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让我稍微舒了一口气的是,回到家中后,我从窗户里看到,那名军官只是绕着大院转了一圈便离去了。往好里想,或许他真的只是好奇呢?

“没事的……没事的。”母亲安慰我,“你去看看,那个混蛋走了吗?”

“妈妈,他走了。”

“我去找他谈一谈。”母亲走出门。她去隔壁找那个人了,留下我一个人和不谙世事的妹妹在屋里。我帮妹妹整理好摇篮里的毯子,她对我甜甜地笑了,这让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的确做错了——这件事很严重,对吗?——啊,你当然不知道了。但我觉得就是这样的。”我一边哄着她睡觉,一边对她说,“可是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那只是一首儿歌呀……”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吗?”我推着摇篮,听着妹妹的梦呓,“什么事都不会有的。什么事都不会有……”

一直到那天的夜晚,一切都还好好的。尽管心中不安,我还是去向母亲告了晚安,而后躺回了自己的床上,一切照旧。

但是这点微薄的愿望和祈祷很快就被残忍地撕碎了。半夜我们被门外传来的巨大敲门声吵醒了,那些急促的敲击声一声声撞击在我们的心弦上。

“怎么了?来了来了。”母亲从卧室里跑出来,灯都没来得及开,慌张地开了锁。几乎是那一刹那客厅的前门被人踢开了,一群士兵闯了进来,明晃晃的手电光乱照。

“芙琳女士。”我认得这个声音,是白天找上我的那名军官。还是出事了。

“你们在干什么?”我听见母亲在客厅里尖叫起来。客厅里什么声音都有,纷乱的脚步声和桌椅被移动翻倒的声音。随后那些手电筒的光找到了我和妹妹的房门,那些人粗鲁地踢开门闯进里屋,门哐地一声撞在墙上,而我能做的只有紧紧地抱着我的妹妹而已。

混乱的搜查过程只持续了不久,那些手电筒就都不见了。我走到里屋的门前,壮着胆子向外看,看到他们四五个人都站在客厅里。这时有一名士兵从门外进来,贴在带头的那名军官耳旁说了些什么,让他的脸色明显变了。

“快去!”这名军官说,“别让他逃了。”

“您不用这么着急,情况有些特殊……”

他们小跑着涌出了房门,客厅里安静下来。我从房门后走了出来。母亲的头发有点乱,她坐在沙发上,抬头黯然而无奈地看着我。

就在我们对视的下一秒,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却不是响在我家的门上。我茫然地望向房门,看见母亲疯了似地从门口冲出去,推开门口站着的士兵们。

“不!你们不能这样对他!”我听见了她的尖叫。我害怕极了,但还是推开门,站到了走廊上,担心我的母亲。大院里每间屋子都亮起了灯,还有士兵站在大院门口守着,不让人出去,我这才发现每一间房子都被他们这么搜查过了。人们被惊动,站在屋子外的空地上,抬头向我们这儿望来。

那些士兵全都进了隔壁的屋子,只留下两个一左一右站在门口。我小心翼翼地走进他们,抬头望着他们,小声地说:“我的……我的母亲在里面。”

他们只低头瞥了我一眼,便由着我趴在门口向里望了。

这件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被翻动过了,连橱柜都翻倒在地上。我越过士兵们的背影向屋里望去,看到的第一眼便是令人绝望的一幕——那个蓝发的青年被人踹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做不到。我没有看见他的拐杖。他握着拳,一拳捶打在地面上,低着头,怒吼着,而真正令人胆战心惊的是,为首的那名军官从腰间抽出枪,上了膛,正用枪口指着他,脸上带着冷笑。

“你们想对他做什么?”我看到了我的母亲从士兵之间挤进去,跪到倒在地上的青年身边,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他只是个无辜的人!”

“夫人,请你让开,我们怀疑他是反叛军的余党……”有一名士兵上前,想要把她拉开。

“闭嘴。”为首的军官制止了他的下属,走上前,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蓝发青年,“我们的登记表上可没有这个人的信息。芙琳女士,这位是?”这名军官明显认识我的母亲。

“他是我叔父的儿子。”母亲说,把他扶到一旁的沙发上,让他坐下。她的手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肩膀,支撑着他的后背,而自己则无畏地与那些人对视。可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过这些?

“哦?您的叔父,是前段时间被流弹击中身亡的那个摄影家吧?他是个体恤平民的好人,可惜了。”那名军官笑眯眯的,语气中没有同情,轻描淡写地揭着母亲的伤疤,“据我所知,他可没有娶过妻子,怎么会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子嗣呢?”

“你知道什么?”我母亲红着眼睛,毫不客气地顶撞他,“叔叔从前线救出了年幼的他,他是被我的叔叔养大的。你们这群冷血的人根本不会理解!他的家人一个都没有剩下来,自己的背也受了重伤。在叔叔家生活的时候,他甚至连门都不能出,可怜的孩子!”

我看着他靠坐在沙发上,头低着向一旁撇去,紧咬着下唇,泛白的边缘已经隐隐现出几丝血迹,那双蓝色的眼睛被额上垂下的发丝遮挡住了。

“你……要是不信我,一辈子都别想让我答应你!”母亲对着那名军官喊道,听上去像是威胁。令我吃惊的是,那名军官竟真的被逼退了一步,霎时间有些犹豫不决。……什么?什么?答应什么?他们在说什么?

“好,好……好。既然你这么说了……”军官点头,侧过身,眼里闪过一丝谨慎。我看得出来他在两难。

就在我为母亲他们捏了一把汗的时候,军官突然皱眉,质问沙发上的青年:“你用什么眼神在看我?”

“我没有。”他被我的母亲扶着,浑身都在颤抖,啧了一声,把头低得更低了。

“我看见了!”军官厉声喝道。

“我没有!”他呲着牙,眼睛里涨着血丝,突然这么抬头怒吼起来,几乎快疯了。我母亲揉捏他的后颈,试图安抚他。

“你们……不要这么不识好歹。要知道,反叛军已经没有希望了。”军官咬着牙说道。

他撂下话,最终还是没动手,摔门而去了。他的一干下属也随之离开了屋子。

“让开点。”有人推了我一把,差点把我推到地上去。而后整个大院都逐渐恢复平静了。

我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用被子埋住头,什么也不想看见、什么也不想听见了。今天发生的事太让我害怕了。就在这样的混乱和迷糊之中,我度过了一个无梦的夜晚。

母亲曾经告诉我,不论有什么不愉快的,一觉睡醒就都能抛之脑后了。但这次不一样,即使我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时分才醒来,大院里的气氛依旧很沉重。

我揉着眼睛,从楼梯上走下去,看见母亲正在往大院空地的晾衣杆上晾晒刚洗完的衣服。我走上前,拉着她的衣角:“妈妈,你昨天说的……是真的吗?”

“别问了……”母亲蹲下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沾上水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和肩膀,亲吻我的额头,“答应我,别问了好吗?”

“他真的是被您的叔父收养的,是他的儿子吗?”

“不……不是的。我不想瞒着你……但是别问了,好吗?答应我。”她不断地这么说,呢喃着。

这之后,大院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的生活。我像平常一样会去他的屋子,而他总是陷入长时间的静默,把他的怀表握在掌心。我隐隐地感知到他身上的不安和焦躁。而且那些人还把他的拐杖扔了,我们在哪儿都找不到它们,母亲打算给他买一副新的。

有一点让我觉得奇怪,那几个粗鲁的官兵把他的房间翻得这么乱,就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像是想要找到……什么的证据一样。他们想要找什么?也许是和他们口中的“反叛军”有关。可是,他怎么可能是反叛军的人?但我更不相信他和那群人是一伙的。

后来,没过多久,他身上原本压抑着的一些东西爆发了。

就在几天后的晚上,我在床上躺着的时候,突然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器皿摔落破裂的声响,连我睡在房间另一头的妹妹都被惊醒了,她一向睡得比谁都死。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客厅里那只瓷的花瓶摔下来碎了,但随即反应过来,披上大衣冲出了家门。

“你要去什么地方?”母亲站在她的卧室门口问我。

我冲出门,径直扑在了隔壁的房门上,用力地拍起来。哐哐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传遍了整个大院,人们的牢骚声同窗口的灯光一并出现。我的母亲出现在我身后,想要把我拉走:“你这孩子,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可是发疯的不是我。

这时我不小心按到了门把,门竟然自己滑开了,大概是那个人忘了上锁。我不顾母亲的阻拦,闯了进去,照着记忆找到墙上电灯的位置,按下了开关。灯泡滋滋地闪烁了两下,亮了起来。

随后我听到进了屋的母亲的惊呼:“天啊,得送他去医生那里!这是怎么了?”

说得好,这是怎么了?地上全都是碎裂的玻璃,刚刚在黑暗中我还踩到了一小片,割破了袜子和一层皮,脚趾那儿流血不止,这让我十分难受。这些玻璃来自一直放在沙发前那张矮桌,它原本是一块很大的玻璃板,盖在木桌上,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掀了起来,在地上摔碎了。被而他的模样看上去可糟糕多了,摔在这些碎玻璃中央,已经昏迷过去,似乎是摔倒的时候头撞到了沙发前那张矮桌的边缘。

大院里的人们越聚越多。最后,一名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把他背走了。我站在大院的门口,不安地看着他们远去,母亲站在我身旁,把我搂进她的怀里。

“会没事的。”她安慰我。

当天下午,他被人从医院背回来了,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头上缠着纱布,脸上也有几道被玻璃割伤的伤痕,看上去惨了些。

我在他的房间里见到他的时候,他靠坐在床上,让我帮忙把房间的窗帘拉开一些。

“我想看看太阳,拜托你了。”他说。

“可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但帮他拉开窗帘,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哈哈,这样啊……你看我,刚从外面回来就把天气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我说错话了,说不定过一会儿,天就放晴了呢?”我推开窗子,向窗外的天空望去,想找到哪怕一丝乌云即将散去的预兆。

“谢谢……但还是算了吧,我也不是非得看到太阳。”他叹了口气,“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是我的错,”愧疚感又袭上我的心头,“我让别人听到你教我的那首歌了……”

“这不是你的错。”他摸了摸我的头,仰起头把身子靠在墙上,“昨天夜里也是。我想把那面玻璃板掀起来,没想到会把事情搞砸成那样……”他的身躯又开始颤抖。

“既然你不能走路,为什么还要这么勉强自己呢?”现在也是,他拒绝别人给予的好意时也是,他刚来大院的时候也是。一来到有关他的腿的事情上,他就变得偏激起来。

“我能走路,我还和以前一样能……”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的,哈哈。”他笑了两声,但是笑声里有显而易见的落寞,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我对他摇了摇头,问道:“你为什么想把那块玻璃板掀起来?那底下有什么东西吗?”

“我可以帮你去拿。”我说,“我想帮你。”

“你帮不到……你帮不到的!”他闭上眼睛,无力地垂下头,而后睁眼歉意地看向我,“抱歉,又吓到你了吧?”

“帮我把玻璃板下面的箱子拿来吧。”最后他像是妥协了。

客厅里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只在木地板的缝隙中残留着一些玻璃的碎渣。我照他的话,把客厅里矮桌桌面上一块木板移开,在里面见到了一大一小两只皮箱,放在桌面和矮桌抽屉间的秘密夹层中。先前由于玻璃板盖在上面,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块木板只是桌面上的花纹而已。

大的那只皮箱是他刚来到大院时提在手里的那只,小的是后来母亲给他的,全被他藏在了这里。他让我把大的皮箱打开,里面没有多少东西,显眼的只有一套破破烂烂的染了血的军服,还有一只广口的玻璃瓶,瓶中存放着一支已经枯萎的花,好像是一支玫瑰,不知道是多久之前被摘下来,保存进瓶子里的。

“这套军服……和那些人穿的不一样……”我感到奇怪。这是我从来没见到过的军服款式。而更让我震惊的是,我在这套军服的胸口上看到了一枚徽章,和他曾经雕过的那枚“国徽”神似,不如说,一模一样。

“想听一个故事吗?”他问我。

“什么故事?”我问。

“是一个英雄的故事。”他说。

“从前,有一名年轻有为的军官,受人爱戴,名声远扬……如果国家在这种战争中最终走向胜利,那一定和他的贡献脱不了干系,他就是如此优秀的一个人。”

“后来,有一天,他亲自来到西南方的一条防线视察时,蓄谋已久的敌军突然发起了突袭,从后方包抄,将三万多名士兵围困在前线,包括那名军官在内……”

“而同时,情报传来,深入内陆的那一支敌军正向一座重要的工业城市行进,而国家的主力部队难以在短时间内赶来,于是那名军官当机立断,指挥被围困的三万人冲出包围圈,缠住了敌方的部队,一直拖到主力部队的到来。虽然代价是,那一整条防线以北二十公里的土地都被放弃了,被敌军占领,但相比失去一座工业重城的结果,更能让人接受。于是,这名军官,又一次做出了最明智的决策……”

他说:“这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还太小了,所以你会不知道,那些人也不会让你们知道这些事的。本来,由你的母亲来告诉你这些最好。”

“你是说……”我瞪大了眼睛,联想这一切,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我们就住在这片被抛弃的土地上?我……不是这个国家的人?”

“是的。往南两公里,就是曾经的防线所在的地方。”他说,“不仅是你,你的母亲,所有住在这个大院里的人,这附近一带的所有居民,都不是这个国家的人。”

“你不是好奇,为什么我教给你的那首儿歌,没有人教你吗?因为那是我们的国家里最著名的一首儿歌,那些人怎么可能会容许你们唱这种歌呢?”他说,“歌词里的草地、树林、远方的天空,都不属于你认为是自己祖国的这个国家。那是属于我们的。”

他面对着我,嘴角扬起一个笑容:“好啦,这么想吧,他们在嫉妒呢,想把这些美好从我们的心中夺走。但他们做不到的,你说是不是?”

“是的!”我回应道,而后不可思议地问道,“……难道,你就是那个军官?”

“不,我不是他。”他脸上的笑容消退下去,无意识地握紧了掌心的怀表,“故事还没说完。”

“那名军官,有一名一起长大的好友。他出身在军事世家,他的那名好友只是平民的儿子,但这并没有什么影响。他们一直在一起,一起长大,一起参军,即使是后来,他成为了名声响亮的军官,他的好友依旧只是一名列兵,他们还是在同一个编制里。所以,在那一次,他与三万名士兵被围困在前线,他的好友也在他的身边。”

“就在那里,他送给自己的好友一支玫瑰,作为,怎么说呢,作为定情信物。天知道他是从那儿搞来的,没少让下属头疼吧?”

我偷偷瞥了一眼箱子里的那只玻璃瓶。

“但是第二天,他的好友登上一座废弃的工厂,侦查敌方防线的时候,一颗炮弹落在了那座工厂上……就这样,他亲眼目睹自己的好友……爱人,被炮火吞没了。这太残酷了,是不是?”

“然后他就下令放弃这一条防线,放弃了这里。可是……”我张了张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抬起头,“是的,我还活着。我还活着,但是他们全认为我死了,甚至连我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我被掉落下来的横梁砸到了腰,被压在了废墟底下,浓烟和硝磺让我错觉地以为,自己已经来到了地狱。”

“是你母亲的叔父救了我。他是一名战地记者,对吗?那时候这一片区域已经被敌方占领了。他看到我穿着的军服,知道了我的身份,不敢惊动任何人,只身一人把我从横梁下救了出来。”

“但是你……还有这片土地,都已经被放弃了……”连我都感到了一丝绝望。

“我在医院里醒来,得知了这样的消息,再加上我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我一度想要自我了结……但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竟然找到了我的玫瑰,告诉我还有个人在等我回去。边境被锁死,他最大的心愿便是回到故乡去,那个老人最想看到的是国家的军队重新回到这里,夺回这片土地……”

我知道,小的那只皮箱里都是没有寄出去的信,他写了很多封,都是写给那位军官——他的爱人的吧?

他低下头,紧握着拳:“你母亲的叔父……去世之前,把我秘密托付给了你的母亲。我的身份不能让那些人知道,他们杀死了所有的俘虏。无论是那位老人,还是你的母亲,甚至是你,都是冒着生命的风险在保护我……可恶啊,可是我早已是个废人了,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不能报答给你们……”

“可是……他们愿意这样做,是因为对你的尊敬和感激吧?因为你曾经也为我们的国家拼命过,我觉得这就够了!”我摇头,打断他。

“你说得对……但是你不懂,我怎么可能会觉得这就够了!我还想站起来,我还想再提起枪,还想冲在冲锋的前列,用我的子弹果结那些混蛋的性命……但是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这么突然!突然间我什么都没有了。”他一拳锤在墙上,情绪剧烈地波动起来,“我没有恨过他,我没有恨过任何人,我只是在恨我自己……你明白吗,你明白吗?!别把我想得连一点志向、一点自尊都没有啊!”

“我……”

“求你了,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好吗?”他两只眼睛都红了,真的像是在哀求。

那一整天我都能隔着墙听见他的怒吼,那里有他的无助和迷茫,他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绝望。我可以这么理解吗?我不知道。看上去他被提前葬送了最好的年纪,他被抛弃了,被抛弃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待最终的窝囊的死亡。我用床单捂住妹妹的耳朵,在她耳边讲她爱听的童话故事,却无法怪罪他的行为。他的绝望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确实,他说得对,我对他的遭遇感到同情,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上天啊。



*

后来过去了很多年。

他搬来大院三年还是五年之后,我记不太清了,不知从哪天开始,远方的炮火声消失了,再也没有响起过。我不太明白,但那一天,母亲抱着我和妹妹哭了一个晚上。

“结束了……”她啜泣道,“可是我们怎么办?”

我不明白。如果母亲说的是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休止了,那为什么还要再哭泣呢?

但是生活还要继续下去。又过了几个月,有一件事终于有了转机。

那天一辆车停在了大院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人,银发红眸,一身便服打扮,举手投足间是军人特有的干练和大方,又不失仪表。他关上车门,向在大院里玩耍的我们走来。

“你们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个叫赛科尔的人?”他问我们。

“没有这个人吧!”我的同伴们面面相觑。可是我挠了挠头,这名字有些熟悉,而后我想起来,我确实见过这个名字,Seckor,似乎是在隔壁那个人写的信件落款上。那么,这就意味着……

“怎么了?”这名身着上尉制服的人察觉到了我的犹豫,“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不确定,先生……”我没想到自己会被问话,霎时间吞吞吐吐。几年前被搜查的恐惧,如今依旧历历在目。

他笑了笑,似乎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放在我眼前。那是一只怀表,和那个人的怀表是同一个样式的,我盯着表盖内侧镶的那张合影睁大了眼睛。

“我是他的长官。”

长官?还有这只怀表,这张照片,难道……天啊!

“可以带我去见一见他吗?”那个人口中,那名“年轻有为的军官”对我随和地微笑起来。

“当然可以!您跟我来,他就在楼上。”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飞也似的向那个人的屋子跑去,不时地回头看那名军官有没有跟上来。

目送他走进那间屋子,我替他们掩上门,好奇他们在说什么,躲在门缝后偷偷听着。

“……上层急于结束这场持久战,决定既往不咎。这一片区域作为礼物,送给了邻国。我们用这样的方式换来了和平。”

“哈?和平?你听上去觉得好笑吗,和平?死了那么多人,现在你说这是和平?”

“我没有说过去,我是说现在。至少暂时,不会再有更多的牺牲了。”

剧烈的喘息之后。

“你干嘛来这里?”

“我说过,不会抛下你不管。”

“可是你确实抛下我走了!”

“那是为了我们的国家。”

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呢?”

“我发誓会找到你。”

“你……”

“我一直在找你,一直。第二天晚上我找到机会,亲自带领一支搜寻队去废墟里找你,但是没有找到……我就相信你一定还活着。这几年我找遍了我能去到的每一座城镇,乡村,我在找你,直到前一阵子两国关系缓和了,我才能来这边……”

“……可是你来晚了。我早就被人救走了。”

“那现在呢?”

“晚,太晚啦,维鲁特。”

“不算最晚……”那名军官的声线由平静,逐渐颤抖起来,“不管怎么说,一切都结束了,都已经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赛科尔……”

房间里一切的响动都消失了。我趴在门缝上,小心地往里望去,看见窗外透入的明亮透彻的日光,将他们两个的侧影勾勒上美丽而耀目的轮廓。这一次我学聪明了,没有再笨手笨脚地发出任何声音,悄悄地退走了。

我想,我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但这样真是太好了。



end

大约是17年4月23日随笔的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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