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暴雨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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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在我的面前死去。

我们只是普通的士兵。我是,维鲁特他也是,所有人都是。

那是一个战争的年代啊。即便如此,还是太残酷了。

我看见——我看见他被人绑在广场正中的石柱上,锐器割裂皮肉,钝器击碎骨头。我不敢想像他究竟受到了怎样的对待,甚至开始祈祷他在受尽折磨之前就已经死去。愤怒的异国民众簇拥着狂热着叫嚣着,我不知道他们在拥护什么,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把这场战争的错归结到他一个人的身上?缺刃的柴刀挥下,于是他的头颅掉落在他的脚边,顺着台阶滚落下去,我怕那些人会玷污了他。

恶魔。杀人狂。非人之物。双方的军队相峙三个月,我大概已经能听得懂一些异国的语言,这些是被他们嘶喊最多的字词。我不是。他也不是。不是。不是这样。

没有人是罪人,没有人犯下过错。他们不能把这三个月的愤怒、耻辱和失去至亲的悲痛加诸他一个人,只因为他不幸落进他们的手里,失去了一切反抗的能力。他们不能。

这个时候灰沉的天上轰鸣声渐响。冰冷的纺锤形金属壳包裹的火药被掷下,于是广场上惊慌失措的人群成片地消失。血腥气和充斥着呛人浓烟的灼热空气向我们扑来,将我包裹其中。

我的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颤抖着不能自已。于是我调转枪口抵在了自己的胸膛上,闭着眼睛扣下了扳机。



后来我想了想,我可能目睹了一个国家的死亡。长官说只要这里被攻下了,我们的军队将会长驱直入,没有什么能再阻拦它。

我们从靠近边境的一处训练基地出发,被卡车运送而来。刚到这里的时候,那些打着围裙的妇女还会赠送给我们自家产的小蔬果,为我们祈福,把我们当作是客人。但很快她们也加入了拿着武器、用一种怨毒的目光看着我们的那群人之中。

我们不能对平民开枪,即使他们对我们扔石头、扔西红柿和鸡蛋。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那个国家的士兵混进他们的市民中去。谁还管得了这么多呢?

第一次开枪打爆人的脑袋时,我吐了。维鲁特就在我边上,被溅上一身血,用手背抵着嘴,皱着眉。

头一个星期一切看上去都还行。伙食很好,热腾腾,面包有点干但依旧很新鲜,从家乡运送过来。除了每天的伤亡都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之外,一切都很好。

我怂恿维鲁特一起偷偷溜去这座城市里逛逛。我们来得太急,在夜里驻扎下来,什么地方都没有去好好看过。

这个提议最后不了了之了。轰炸机飞过,一夜之间这片地区满目疮痍。后方的补给线被切断了,我们开始饿肚子,趁着换班的短暂休息时间,蹲在掩体后面蘸着灰和硝烟气味啃几个星期前的干面包。

好在很快补给的问题就解决了。增援的部队带来大批的食物,以及一卡车一卡车的,新的士兵。

后来有一天,长官走进我们的帐篷,点了我的名字,又接连点了五六个人的名字,说是有一件事需要我们去做。

烧掉这座城市里最大的公立图书馆。

书?长官,我承认我不喜欢看书,可能你也不喜欢,但是我们也没必要烧了它们啊!

维鲁特轻轻叹了一口气,去吧。

最后我还是忠实地执行了命令。汽油泼进打碎的玻璃窗,阻挡者一律格杀勿论。燃着的火把触发毁灭的起始,火海缓缓移动,吞噬柔软的成摞的书页,很快一整栋三层的楼房都烧起来了,浓烟滚滚,火在砖木结构的房屋里传播的速度快得超乎所有人的想像。

所有的书都死了。

所有的人都死了。

所有的建筑都死了。

只有火。只有火在轻盈地跳动,凌驾于所有的阴影上。

已是荒凉一片,什么都不会剩下来。


等到第三个月,局势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了,可以说我们已经占领了这座城市,当然也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也许没过多久我们就可以回家。和我们在一起的士兵们都有了笑容,也许是一种余生的庆幸。他们开始讨论之后要干什么,然后发现自己的生活早已失去了目的。这种笑容很难在脸上挂得住了。

我看着他合上他的书,书签夹在倒数几页,修长的手指将封面的皱起压平。他披上自己的外套,那上面有一道洗不掉的破损和血迹,带上了他的枪。他要去驻扎的地方外围巡逻。

我叫住他,喂,维鲁特,打赢了这场仗,回去之后我们要干什么?

他抬手,在我的脑袋上来了一下。好好休息,他说。

我看着他走向外围的街道,背影消失在一栋倒塌一半的瓦屋后。

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傍晚,夜幕降临之后,我躺在临时搭的纸板床上,发出颤巍巍腥味的金属器械就堆在一旁,就在伸手就可以够到的地方,到最后我也分不清虚实了。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在梦里维鲁特走了,醒来时维鲁特躺在我的身边;梦里维鲁特被流弹击中,死去了,醒来是维鲁特把我推醒。

我爬下床,往脸上泼了一点冷水,让自己从这种幻境中脱离。天边的第一线曙光依旧是遥遥无期。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个不眠之夜了,麻木的士兵望向西边地平线上的一方天空,那里是夕阳的最后一抹残光消逝的地方。那里是我们的家乡。

天放明的时候值班的士兵向我走来,他小声且不确定地说,赛科尔,你应该去广场那里看看。维鲁特他……

刺耳的警报打断了他的话,剥夺了所有人思考的能力。我们被要求带上武器,立即出发。

一路上尽是些不怕死的普通市民,他们几乎是手无寸铁,一切可以被用来当做武器的东西都被挥舞在手上了。子弹毫不客气地嵌进他们的躯体,扬起血雾,残忍地宣判着他们的死刑。到后来我们干脆用长一些的刀去挑开他们。他们连命都不要了,这是已经知道自己活不下去的人才能做出的孤注一掷的举动。

这是屠杀。我们不断向前推进,已经麻木了。早先令我们作呕的血肉飞溅,现在不过是一种另类的颜色,消融在早晨尚不充足的惨淡阳光下。

然后我看到了广场,看到了他。全身的骨头都被打断了,四肢不自然地扭曲着,被麻绳一圈一圈地勒在石柱上,到处都是血,血,血,还有愤怒的民众……

被碾碎的四溅的被踩在脚底的狂欢。



他们说维鲁特是在巡逻时被人伏击的,那时他落了单。袭击者里除去一两个年轻人,还有七八岁的孩童,也有失去丈夫的女子,裙摆被勾破,破布一样垂着,眼中都生长着根深蒂固的仇恨。还有颤颤巍巍的老妪,向他举起手杖。一名训练有素且全副武装的士兵不可能败在这样一群乌合之众的手中,但维鲁特在那一瞬间没有举起他的步枪,永远都没有再举起来了。

被悲痛和仇恨激红了眼的人需要一个共同的攻击对象,需要在彼此共鸣的嘶喊谴责声中,找到令人具有安全感的庇护所在。是弱者、是受害者的自我保护。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会是他?我不承认,我不相信……我知道没有人是无辜的。但为什么偏偏是他?他甚至都不忍心向那些人开枪……

如果他还活着,我就能笑他,你这个决定真是蠢爆了!我认识你二十一年,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丧气的样子,真是值得纪念啊,哈哈……

不。我笑不出来。



后半夜我被痛醒了。

子弹撕裂了我的一片肺叶,但是我还活着。

我承认,我是懦夫。难道还有比自杀未遂更丢人的事吗?我被人救了,但我打赌救我的人一定很想向我的脸上啐一口唾沫。

麻醉药失去了它的作用。肺部灼热得可怕,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带上了一团火,那颗擦过心脏的子弹就是个错误,它掏空了我的躯体。我躺在木板和长凳临时搭的病床上,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疼痛不曾休止,让我麻木。我不断地想起他已经死去,又很快忘记这件事。他失去生的权利,却也得不到安宁。承载我的是烈火中飘摇的小舟。我睁开眼睛就看见了火,在窗外,黑夜亮如白昼。


我指着窗外问医疗兵,那是什么?

他开头的一句话就是:这座城市着火了。

啊?

啊。他接着说下去,暴动的民众像是潮水,冲上岸,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然后很快地悲壮地干涸。联军的轰炸机已经来过了,什么都没有剩下来。尸体被集中堆放在城中的广场上,像是小山。这座城市已经失去了它的子民。

他说,我们已经攻占这座城市了。

那这些火呢?

火?火是他们的军队撤退的时候放的,从西城一路烧到东城区,他们执意要给我们留下一具城的空壳。

城南区有一座三层的藏书馆,大理石雕的墙饰,大门口栽着两棵槐树,它着火了吗?

着了,着了,都着了,几个星期前它就它烧着了。

那把火是我放的。我说。

我又问,你听说过维鲁特·克洛诺这个人吗?

没。


突然间我所有的信念仿佛都崩塌了,我开始恐惧。我曾经离死亡那么近,我几乎杀了自己,可是我意识到自己还不想死,那一枪打得我很疼。死亡阴冷而可怕,在这滔天的火旁我也得不到半分温暖,我冷得蜷缩起来,触痛了未愈合的伤口。我冷,我在发抖。我要开这里,我要回去,我不能看见我亲手犯下的这一切。我夺过他们手中的手术刀想要刺瞎自己的双眼,被他们拦下来了,然后被打了一针镇定剂。



——你明白吗?我们都是游魂,我们都是失败者,我们都是施暴者,我们都是受害者。我们都死了,葬身烈火之中。只不过我们之中的一部分从火里走出,成为了所谓的幸存者。

回到我的家乡时恍如隔世。只不过是三个月,后花园里杂生的草也不过刚刚没过膝侧。终于如愿以偿回到这里的我却带上了一身难以愈合的伤,狼狈如丧家之犬。仿佛我才是失去家园的那一方。

我住回了我们的房子。一栋小小的,坐落在市郊的木屋,承载了战争到来之前所有的宁静和美好的回忆。好了,让我、让我就这样安静下来吧,我太累了。


后来,一年,两年,三年,都这样过去了。

那一天我做梦了。

梦里有人对我说,杀死你们看见的每一个人。孩子,妇女,老人。抢夺来你们看见的每一样东西,剩下的就放把火烧了吧。美丽的火苗明灭闪烁,转瞬间就成为烈焰的风暴,吞噬一切。人们的怮哭,梦魇般盘旋,日夜不休不止,仿佛只要烈火经过便能连根祛除。

我惊醒,拍打自己的脸,告诉自己现在早已是和平年代,不会再有战火了。

大概。


我依旧会呼唤维鲁特。

我说,维鲁特,吃饭了。是我最喜欢的海鲜。

我说,维鲁特,你怎么像个小孩一样闹脾气了,快来吃饭。我知道你不喜欢海鲜,但抱歉我只做了海鲜。

无人应答。

也许我应该尽早习惯这种情况的。但我又不想忘记一些事情。现在玩够了。我放下手中的刀叉,起身绕过半张桌子收起擦洗得锃亮的餐盘,连带着刚消过毒的餐具一起扔进橱柜里去。

维鲁特,剩下的这么多海鲜,就算是我也吃不下,要浪费了。

午餐之前我去信箱里取了今日的报纸,现在正好摊放在桌上,我可以粗略地翻着看看。

新印的报纸散出墨香,混合着信箱里的铁锈味,有些刺鼻的好闻。我漫无目的地翻动它,目光从最后一行扫到第一行,又向前翻了一张。许久之后我的目光停在了头版上,午后平和的日光穿过窗框,小小的一块亮斑打在报纸上,作了背景。

煽动性的话语和一张照片,意气风发的士兵目光虔诚坚毅,背着枪,一身崭新的军服闪闪发光,站在国旗之下敬礼。太熟悉了,三年前我和维鲁特也是被这样呼唤而去的。

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有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又想到那座广场了。真奇怪,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它了,确信自己已经忘却那一段记忆,但是现在又逐一地想起来了。从石柱,到暴怒的民众喊出的支离破碎的词句,潮水一般地向我涌来了。

维鲁特,今天的虾太咸了,倒掉也不可惜,根本咽不下去。我果然不适合家务事。我自言自语。

我从来没指望过你适合。如果他还在的话,也许会这样说。

我偶然间想起多年前那个临行前篝火的夜晚,无需多余的言语。他在看书,我无所事事。他给了我一个吻,我给了他一个至今仍未达成的承诺。

——我会和你死在一起。

然后我们坦然迎来了各自的命运,他已经死去了,而我仍然在等待死亡。


我们都是飞蛾。

因为我们理应死而无憾。


厚重的窗帘被放下,温热的阳光被遮挡,这一方小小的屋子罩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很快会就阴冷下去。我闻到了腐朽的灰尘的味道,它们来自于展开褶皱的窗帘布。

我要走了,维鲁特。去所有年轻人都会去的地方。

我要去的地方烧着火,没有一寸土地能逃脱被燎烤的命运。死亡和痛苦被随地丢弃。我要去应征,去前线,再一次到战场上去了。我还有力气,金属的枪支并不会重到哪里去,我还举得动。但在此之前我要干最后一件事。

我要烧了这房子,我知道维鲁特不会怪我的。


我把桶装的汽油从车库里拖出来,旋开盖子,粘稠的液体被泼进这栋曾经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房屋里。倒空之后我把这只桶也丢了进去。只要一点助燃剂就够了,火势蔓延得比谁想的都要快。我站在门外,划了一根火柴,扔在地板上透明的液体上。很快火苗就会蹿起来。邻居从他们的房子里奔跑出来,对着我大呼小叫地,我想他们已经报警了。我退后几步,欣赏我的杰作,翻腾的火焰和浓烟将我的记忆带回了已经泛黄的那个年代。

我说我要去前线。

他们告诉我,战场不是个好地方,大概是把我认成了随处可见头脑发热的青年。但我还能去哪里呢?

就让子弹绞碎我的心脏,不必去理会。它本应在多年前就停止跳动,让我随着另一个人去的。早已没有了跳动的必要。所有人的宿命都将是死亡,这轮盘不会停止了,就让我和我的恋人战死在一起吧,我不曾忘记我的承诺。我赛科尔·路普绝不是一个绝情的人,也不是什么冷血的恶魔或者嗜好杀人,只是我的生命由于种种原因,已经和呼啸的子弹和破碎的残肢联结在一起了,我必须回到那个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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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今年二月份那篇蛾火的后篇,莫名其妙没写完坑了,最近才发现,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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