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暴雨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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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

彼时



在维鲁特·克洛诺孑然一身的这些年里,他会想起一个过早地就走进繁华灯火中的背影。那个人离去时没有回头,扬起手在肩头上方洒脱地挥动一下,当做告别,随后就被鼎沸的人声和迷乱的光线淹没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个背影跟随着他一生的波折而模糊或者清晰起来……有一段时间他连那个人的名字都记不太清,那个人仿佛过客就要在他的记忆里淡去;但偶尔他能想起来一些零碎的片段,比如一张满是红叉的考卷,一件旧式校服外套这样的陈旧物件。他只隐约觉得对他而言那个人太重要了。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想起关于那个人的事情。直到在一个午后,他偶然从箱子里翻出了泛黄的毕业照,最终还是在那一张张稚嫩的面庞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但那毕竟是太久之前的事了,总是想这样的事会让他头疼。

当他搬回他的旧居时,这样的情况稍稍有了好转。他的幼年、少年乃至部分的青年时期都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他离开这片地区前给它找了个买主,只身赶赴另一座城市,在那里他有更多的机会和更好的前途。而当很多年过去,当时代不再属于他这代人的时候,他想要回去,辗转打听到了这栋房子的信息。它几经易主,巧合的是现在的房东正在头疼如何卖了它换一笔钱。这栋房子就又回归在了他的名下。当他推开那扇被修补过的木门时,新鲜的空气涌进去,光线扑打在空气中的尘埃上,那一室沉寂的气息都被勾动了;屋内的家具都被先前那个房东搬空了,只剩下一张陈旧的书桌,但房屋大体的格局没有变过。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原来的那张书桌——而且应该摆放在书房的窗前,绝非是客厅玄关这里。他还相继想起了几面镜子和书橱的摆放,这栋屋子里的每一寸地面都让他感到分外熟悉,有一些记忆仿佛不会被时间抹去。

等他处理好了所有的事,终于闲下来之后,他就开始回忆那个人的事。屋里大多数的家具都尽量按他的记忆还原了。他在那张书桌前坐下,拉开窗帘让书房里明亮起来。他铺开一张纸,就像无数次起草文件那样,钢笔点在起始位置留下一个墨点。但是随后那些流畅而漂亮的笔画并没有出现,他的动作就这样停滞了。

他……不记得了。那些他曾经熟悉的面孔,坚信不疑的记忆,都发生了偏差,和彼此随意组合,成为虚构的,他不再能够清晰地捕捉到它们。S……Seckor。他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他就在纸上写下来。但是还能写什么呢?他的过去和那个人交织在一起,似乎是痛苦的,但也有阳光,毕竟是年轻的时光,回过头来看他觉得圆满充实,一切都很好。有什么事他必须记起来,但是现在忘了。

赛科尔……路普。

当年赛科尔的走一并带走了维鲁特全部的幼稚和懵懂……而那段被带走的时光似乎不能够被拾起了。维鲁特搁笔,一时无言。

就这样,夹杂在诸多闲事之间,又是几年过去了。他的外表让他看上去比同龄人更老一些,但好在他的白发掺杂在银发之中,看不太出来。这几年他试图过得平淡一些。偶尔有人上门来拜访他,这都掀不起什么波澜。他依然会试图回忆,试图回忆起赛科尔这个人以及有关于赛科尔的一切。有一股隐秘的力量支撑着他,让他始终放不下这些旧事。他回想起更零碎的一些片段,比如一棵树、一根狗尾巴草,但这些片段都太没有特征性了。关于那棵树的记忆倒是把他领回了他的母校,母校的门口就栽着这样一棵树,是橡树,这么多年过去它长势更甚。他还记得主干上那段被锯断的树杈,后来它在树干上留下了一个环形的疙瘩,现在那个疙瘩还在那个位置。

有一天下午他接到一个电话,话筒对面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您好,请问您是……维鲁特·克洛诺先生吗?”那个声音十分年轻。

“是的,我是。”他回答。

“克洛诺先生,我是路普老师的学生,打扰您了……”

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让他有些吃惊。赛科尔已经杳无音讯几十年了,时隔多年,这是第一次维鲁特重新听到关于他的事。他的头一个反应就是问是哪个路普?是赛科尔·路普的那个路普吗?赛科尔竟然成为了一名老师,这让他感到惊讶。

“是的。是的……赛科尔·路普老师。先生,我想有一些事情必须让您知道……”那个学生的声音有些沉闷,停顿片刻,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路普老师在两周前去世了。”

他没有回话,听着那一长串的疾病学名和症状的术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间隔长到话筒那头的学生几乎怀疑他已经把通话挂断了,一遍一遍地问他是否还在听。

“感谢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他无法说出更多的话了。记忆的碎片开始闪烁,拼接,有一些破碎的画面开始重组,有一些事情必须要想起来。

“不……先生,我们只是觉得您必须要知道这件事,要不然……要不然对他来说这不公平。”那个学生说。

电话里那个学生提到赛科尔——路普老师,总是显得很孤独,没听他提过有亲人,也没有配偶。他的教学理念和主流不同,所以一直没什么成就,也融不进同事的那个圈子。他对自己的学生很好,学生也很喜欢他;但学生一波一波地来,又一波一波地走,真的没多少人能始终记住他。

“昨天我们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本发黄的电话簿,几乎是空白的,只有第一页记了一个电话号码……是您的。还有您的住址。平常也听到路普老师提到过你。”

“我不知道他的手里还有我的联系方式。”

“他大概是觉得您早就搬走了吧,不可能再联系上您……我们也都觉得这个电话拨不通了,就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真的能找到您。”

“我也是近几年才搬回来的。”他解释,叹了一口气,“我想听听关于他的事。”

“我了解的也不多……”

那个学生开始回忆。重复赛科尔说过的话,复述他的事迹。维鲁特一条一条地听下来。他听到一个传言,赛科尔有一次差点被迫辞职,因为他对一名在校园暴力中试图威胁同级生的学生大打出手。也许就是这件事阻断了他升职的路,这么多年来始终是一名普通教师。

“你们不能怪他。”听到这件事让他感到胸闷。他真的想起来了什么。

“我知道。路普老师是一位很好的老师,我们都这样觉得。”

那个学生说

“……我想去看他。也想去他教过书的学校看看。”他沉默着说。

“公墓在城郊……”

学生报给他的地名很陌生,是一座南方临海的小城,从市中心走到最近的海岸大概只要三刻钟,站在家门口就能感受到从南方那片海上吹来的海风。南方的海却让他感到熟悉。是赛科尔吗?陈年旧事都被他忘记了,有一片海却向记忆更深处蔓延,成为一条几乎要握不住的线索。是谁说过的话吗?

让他想想……也许阳光倾泻下来,将彼时的那位青年笼罩着;前一刻他们可能是在讨论他们的学业,或者商量着中午去学校后的小吃街上哪一家店铺里去消磨时光,这不重要。但后一刻赛科尔的话突兀地出现,搅乱了所有既定的计划和气氛,带着人的思维突破出去很远。

“有一天我要去看看南方的海。”赛科尔迎着风眯起眼睛,似是很惬意地说。

“为什么是南方的海?”他似乎问了一句。

“随便啊哪里都好——”赛科尔的语调末尾慵懒地拖着长音,有半截话没有说出来。

他试图回忆起那个人的长相——那个人一直留短发,烟蓝色,没有刻意打理过,头顶有几缕不安分地向上翘着,和他本人一般桀骜不驯。赛科尔的眼睛是蓝色的……天蓝,海蓝?不,不够。维鲁特说不上那种感觉。是自由吗?赛科尔眸子里蕴藏的一抹灵光让他想到了林子深处唿地一声掠过耳际飞向天空的鸟,零落地散射了一些阳光,而后深林又恢复了它的寂静。那眸子里大概还有一片海……淌向远方,他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水草、沙石和各类奇怪的小东西在他的脚边轻轻晃动着,海没有边际,那种蓝色几乎要让人溺死。是了,南方的海。

他再一次坐在他的书桌前,这张古旧书桌上的每一道擦刮的痕迹都在试图召回他的记忆。他在纸上写下赛科尔的名字,还有诸如南方的海、深林和鸟这样的名词。还有什么可写的?赛科尔是怎么说话的?语调上扬,是轻快的,怀着自信的,还是更加轻蔑的、更加不在乎一点?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向哪里,是捉摸不定的,还是强势地注视着听者的双眼的?他喜欢展露出怎样的身体姿态?说话时是怎样的一副神情?这些都要想起来。

就这样赛科尔的模样逐渐在他的心头浮现了——一名倚在栏杆上的青年,身后是无边无际的海。这名青年散漫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事,气氛很平和,偶尔这一刻的宁静被几声轻笑打破。他可以笑着,开玩笑似的说,啊来了一个新的教授,怎么样要不要去给他一个下马威?但是那眸子深处存在的什么东西却会让人下意识地作出结论,这不是一个轻浮的人。

这个青年……是那个人没错。

走过长而阴暗的走廊,抬头能看见淡金色的光,细小粉尘在鼻尖上方静谧地游荡……藤蔓卷曲,攀附在红砖墙上,叶间漏下的细碎阳光同寂静处的鸟鸣一并闪烁不定……有声音从回忆深处响起,遥远而单薄,却在狭小的时空里轰响。

“有够无聊的。”那个人远远地向他挥手,“喂,维鲁特,和我一起溜出去吧?”

于是他们开始奔跑,跑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从斜出墙头的野花丛下跑过,挤开茂密的树丛,在雨后潮湿的新土上留下脚印。天空倾斜,碎石子铺的路悄然向上,通向无处。安静,或者说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有那个人的笑声荡起了涟漪般的回声,又逐渐弱下去,离他而去了。

维鲁特放下笔,嘴角下撇,面部肌肉紧绷着有些微微发抖。他垂下头,任额前刘海垂下,闭上双眼。

他终于找到他了……可是已经太晚了。


在那段灰色的岁月里发生的任何事都是没有意义的,他的追求他的誓言他的梦想都没什么意义,实现与否也不重要了,在漫长的一生里他在那段岁月里确实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但着实发生过什么,发生过什么事影响了他们的一生。

他一直试图找到那个转折点——现在那一段岁月被一点点重拾,他没想到自己最先想起来的是结局。

赛科尔走了之后他没有太大的悲伤或者失落,只是不习惯,没有人会再把夜宵偷偷夹在外套里带回寝室了,没有人会突然在他的耳边大叫,维鲁特!然后开始大笑,仿佛就喜欢看他专心的思考被打断的无奈。

在赛科尔离开之前没有人会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有什么能留下来?维鲁特合上专业的书籍,笔记本叠在封面上,偶尔会觉得少了什么;但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仅剩的那点回忆无法证明什么。那个时候只需要半年,他就能把之前的事忘个一干二净。生活过于简单。他把书夹在臂弯间,撑开一把伞,穿过夹在回廊与回廊间的雨幕,地砖旁歪斜着的苜蓿和野草在雨中轻晃,雨珠从叶尖淌落下来。

那大概是他在读研究生的时候——赛科尔走了大概两个月了。他不习惯待在聚集着很多人的公共场所,也不喜欢过于频繁的社交交往,要知道那时候学院里天天翘课、跑去酒吧鬼混的学生也不少,并不是像人们通常想的那样学风良好。他的闲暇时间被用来读书,坐在僻静处的长椅上,与栽种在周围的高大杉树为伴。没有人打扰的时候他能一个人从清晨坐到晌午。偶尔他会去离学院不远的那条运河边走走,从码头出发,顺着河岸往上游走。赛科尔之前租的房子就在这条河边上。他隔着一条河的灯火向对岸一排平顶的楼房望去,只有那一个窗口在傍晚天色渐暗时不会亮起灯光。后来……又过了很久,维鲁特再去散步的时候,从窗口里望见那个房间里灯火通明,晃动着陌生的身影。应该是被租给新的房客了。

“你去了哪里?”他在心里想着,顺着原路回到了学院。此后就没怎么再去那条河了。

现在的河岸上,新的桥梁、新的码头都建起来了,两岸的建筑也是陌生的,也许翻新过了,也许是废弃后再重建的。只有一栋窄且高的小楼被挤在涂刷仔细的新楼中间,外墙上尽是锈渍和脱落的涂装,是岁月留下的痕迹。维鲁特的目光被这栋楼房吸引了一会儿。随后他想起来了,每次他到赛科尔租的房子那儿去,都要经过这样一栋楼。

有一个晚上他到赛科尔家里去,喝了个烂醉;那时赛科尔也在他旁边,两个人都醉得一塌糊涂。他为什么不阻止赛科尔?他为什么不阻止自己?他看见赛科尔高举起手中的杯子,透明的酒液晃动,在灯下投射光晕;而后仰头一口灌了下去,表情有一瞬的痛苦,被酒精刺激到了。

“去他妈的生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赛科尔那双总是显出骄傲的眸子里泛出一点湿润,目光软下来。他的胸口也堵得慌。

窗外是璀璨街景倒映在河水里,那一方小窗的热闹更衬得屋里单调。那只裸着电线吊在天花板上的灯泡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放出淡且昏暗的黄光。

赛科尔手中的玻璃杯重重砸落在桌面上,那一声巨响似乎意味着他们的人生中某一个无忧虑的阶段结束了。握住它的手在微微颤动,有些脱力;这很奇怪,因为玻璃杯不是什么沉重的东西。

他垂下眼睑,玻璃反射的细碎光点在他的视野里跳动,和桌下的阴影一样灰暗。他听见赛科尔的笑声,很响,也很讽刺。听到这样的笑声总是让他不太舒服,每当那刺耳的笑声落下时维鲁特总觉得赛科尔是在笑他。虽然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这是最后一个他能想起来的清晰片段,那之后不久赛科尔就不辞而别了。

他突然想起了他们在高中,有天赛科尔就站在他身边向他伸出手:“你好啊,男神,我想认识你。我是赛科尔,赛科尔·路普。有兴趣一起去吃个饭吗?”

他合上习题集,推开椅子站起来。“别闹。”

“开个玩笑嘛。”赛科尔把校服外套披在肩上,一只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挂在他的身上,“去哪儿?”

“食堂。”

“太掉档次了吧……”赛科尔不乐意。

虽然最后还是去了食堂。


他在原先那张白纸的角落里插下一个段落,把这一段平淡的午间对话记下来。至此这张纸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都已经被他写满了,大小不一的字镶嵌得很紧,扑面而来给人一种窒息感,一如那些回忆带给他的紧迫感,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时空之中无根漂浮的人。

有一阵笑声给他的印象很深,但是他始终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是赛科尔在笑,很嚣张,不懂得收敛,刺耳的笑声在四周薄薄的墙壁间回荡,毫不留情地打在那些人伪装起来的面孔上。窗外是一些风刮起的气旋,混进了灰尘、垃圾碎片和残枝败叶这类东西。屋里只有赛科尔一个人在笑,表露他的不屑和轻视。其他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维鲁特不清楚这个片段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前因后果,它的时间和场景都很模糊,有很多种可能性,捉摸不定。这个片段也许是多重加工后的结果;但赛科尔的笑一定是真实的。赛科尔究竟为什么要笑?他们遇到了什么事?

但这模糊的片段让他想起了在另一个地点、另一个时间发生的事。人群、吵闹的人群和脚步声,呼喊声和鞋底摩擦光滑地面的刺耳噪音,封闭的大型室内场所……是体育馆。赛科尔和他离得很远,隔着人群,似乎在和他对话,但他听不清,那抹蓝色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被人群吞没。后来这混乱的场景稳定下来,赛科尔的声音变得清晰,却依然在空气之中漂泊晃荡。

“我今天遇到汤姆了。”他倚靠在墙壁上,斜过半个身子来和维鲁特说话。

“汤姆?哪个汤姆?”他一时间没想起来。

“哈,原来你也不记得了。我以为只有我呢。”赛科尔勾了勾嘴角,朝场地的那头示意一下,“那个。”

“他?”

他顺着赛科尔的目光看过去,在篮球场上看见一名高个子的男孩,淡色的头发,背对着他,正对队员大喊着什么。

“他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提起他?”他问赛科尔。

“不知道。”赛科尔摇头,“刚刚他来和我打招呼,好像认识我,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说不定他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怎么了?”他猜测着说,觉得有点奇怪。

“或许吧。”赛科尔对这种事一般不怎么上心。

印象里赛科尔也曾经是校篮球队的成员。高中,大学,他记不太清,只记得一些放学之后的晴朗日子,他坐在操场边上的花坛上,在一本摊开的习题册上圈划,写下思路。赛科尔把校服外套脱了,随意地扔在篮筐架下,和一群男生一起打比赛,一身臭汗。有时只有赛科尔一个人。他低着头写下解题过程,一遍遍地听篮板被撞击的声音。很奇怪,那时候他听不腻这样的声音。

他想起来在大学里的一次篮球比赛,大概是和其他学校的联赛,最后的时刻赛科尔堪堪接住队友传来的球。那一刻的一切都被放慢了,人们的动作几乎停止,每一个细节都明明白白映在维鲁特的眼里。他抬头,看见窗框上反射的阳光连成一线,被悬挂在高处的五色彩旗被风吹动,轻而缓地飘动着。前一刻的助威呐喊都消失了,裁判的哨声和计时器上的数字也听不见、感知不到了,取而代之的,窗外有鸟鸣传进来,慵懒的午后的光线涌进场馆里,集中在场地中央的那个即将跃起的身影上。这个身影变得模糊,和诸多类似的场景片段重合,他甚至看到赛科尔躺在公园的长椅上睡午觉,头顶是茂密的枝叶树冠,这样安逸舒适的环境。

赛科尔闪身避过三个来包抄他的人,咽了口口水,把全身的重心都放在右脚上,在愈来愈疯狂的呼喊声中艰难地带着球跳了起来。橙黄色的篮球脱手,被投出很高、很远、不知过了多久才到达终点,扑入篮网中完成它的使命。其实这只是一瞬的事罢了,眨眼间就发生的事……而后有人喊,我们赢了!于是刹那间全场都沸腾起来。他从全场突然爆发的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缓过神,抬眼看见赛科尔还站在三分线上,向观众席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瞎得瑟。”他笑道,扔过去一块干净的毛巾让赛科尔擦汗。那块毛巾差点掉在赛科尔的脸上,被赛科尔伸手接住了。

但是他也记得,没过多久校篮球队就解散了,也许是因为有队员出了事,也许是教练辞了职,原因并不重要。对于赛科尔来说那一段小小的辉煌转瞬间被打翻在更大的浪花里。维鲁特两次路过体育馆,都看见赛科尔在练习投篮,有一次没有投中,球擦着篮筐边飞出去了。赛科尔讪讪地捡回球,又投了一次,是一样的结果。

“我没投中。”赛科尔额前的发梢被汗水浸成几缕,紧贴在额头上,豆大的汗水从额角滑下来,却没顾得上去擦,转头看着他,有点尴尬。

“嗯。”他点头。

“但是我还是打得很好的,刚刚这是意外。”赛科尔摸了摸鼻子。

“我还记得你们的最后一场比赛。你最后的那个三分球投得很漂亮,力挽狂澜。”

诺大的场馆里此刻接近无声,似乎只有他们二人远远站着;但很多不相干的人影从他眼角的余光里划过,遮挡他的视线,他几乎要看不见赛科尔了。于是他跨越人群走到赛科尔面前,这个时候赛科尔刚好露出骄傲的神情:“那当然,我是谁?要是还有一百场比赛,有我在的话就还能打赢一百场。”

“校篮球队已经解散了。”


赛科尔不在乎啊。他在乎的东西太少了。那些维鲁特觉得可惜的事,常常在赛科尔的玩笑中被带过。但这绝对不是凉薄。

有天他和赛科尔一起去找他们的导师谈谈有关课题论文的事,走到半路赛科尔却不想去了。

“这个老头子什么都不懂,只会把他的那些陈词滥调一遍一遍地提,一点意思都没有。”赛科尔撇嘴,很是不屑。

维鲁特想起来,前两天听说赛科尔在大课上和一名教授争论,提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最后竟然把教授气走了。估计就是这一位。他一时无言。

“你心也是大。”他又想起来赛科尔低得可怜的出勤率。

“有些课就是在浪费时间。”赛科尔小声抱怨。

“但是你必须得去应付它们。”

翘掉那些课多余出来的时间被赛科尔自由分配。赛科尔也会看书,扎进图书馆里,拿一本书靠在转角处的长排书柜上,就在那里站半天。没人放在眼里的低俗小说,高深晦涩的思想论作,维鲁特不知道他读进去了多少,但他确实一直在读,然后把他读到的东西转变成他的目光。有时赛科尔会把他的书随身带着。他去找赛科尔,常常能看到一个人仰躺在户外的长椅上,睡得很死,一本不厚不薄的书从中间打开,盖在这个人脸上,只露出一头蓝毛。他掀开这人脸上的书,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睡出了一脸口水的赛科尔。

“嗯……维鲁特,把书还我。”赛科尔迷迷糊糊睁眼,把被拿开的书重新扯回自己的脸上。

“这个人的书写得很有意思。”有一次他听到赛科尔的评论,用指关节敲打着翻开的书页,“谎话连篇,真是天大的笑话。看这本书我能笑一天。”

其余的时候,在那些阳光明媚的下午,赛科尔搭上他的肩和他走在一起,嘴里说着着一些类似唯美食与真理不可辜负的口号,把他拖进某家小吃摊上坐下。

“什么是真理?”他问。

如果赛科尔嘴里叼着一串烧烤,他一定会含糊不清地说是烤串。如果他的面前是一碗凉粉,那他会说是辣酱。

“精华。”赛科尔咂嘴。

“这有什么意义?”

“就是没有意义才是真理。”赛科尔什么都不在乎,把手枕在后脑勺上,向后一倒,靠上劣质的白色塑料椅背。

岁月就成了赛科尔叨念的那种毫无意义的意义。他们不断地向前走,走过春夏,走过野草埋没的小径,走过涛声侵染的旧梦。直到忘记了过去。


赛科尔有野心。那时候维鲁特和他日夜相处,就隐隐地有些这样的感觉。赛科尔的话里永远意有所指,也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而就算如今维鲁特回忆起他,也不知该如何去形容这种感觉。

终于有一天,他问出了自己一直很想问赛科尔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未来?”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柔和地撒下来,他们两个的心情都很轻松,因此想谈一些对于那个年龄来说十分美好的话题。

“我有我尊敬的人,也有我看不起的人。”赛科尔说,“我有我想要的未来,我会去得到它的。如果得不到,我也会去承担后果的。”他向天空伸出手,紧握成拳,像是某种仪式。

“不会这么偏激。”维鲁特摇头,内心也不平静,波动着。

“谁知道呢。”赛科尔耸肩。

“但愿……”

突然间赛科尔勾起嘴角,笑容很柔和也很憧憬:“我想去看看南方的海。”

“——为什么是南方的海?”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未来。”赛科尔反问。

“未来太遥远了。”

“我倒是觉得未来很近……好像就是明天的事,我已经迫不及待了。”赛科尔仰起头,自信的笑又回到他的嘴角。


维鲁特从未体会到这种迫近感,一路至今他似乎只迈了一步,一瞬间的事。但是回眼去看,今昔和往昔又不同了,他走过了很长的一生。

他从那个学生口中听到了赛科尔的过去,而这名学生也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赛科尔第一次来到这座城镇,只有二十多岁,几乎身无分文。他路过这所学校,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他们一开始也只是把他当做失业的工人来看。之后连着几天他都来这里站上几个小时,实在是太闲。但是他看上去很饿,也很狼狈。

“年轻人你有工作吗?”有一位学校里的教师出校门问他。他摇头。这名好心的教师就问他想不想要一个在学校里的工作。

从那天开始赛科尔就在学校里帮着做点事。那个年纪,学什么都很快,很快他都能独立授课了,再加上不错的文化水平,他就顺利成章成了这所学校的一名教师。当然他遇到的挫折也是难以想象的,毕竟年龄和资质问题都摆在那里,还有别的一些原因,一直到很久之后他的工作都不见起色。把赛科尔留下来的那位教师几年后就因为家庭变故离职了,从那之后他的处境更加微妙。

“但是他还是留下来了。”维鲁特自语。

给他打来电话的学生提到赛科尔的遗物里有一本日记本,如果维鲁特需要的话他们可以给他寄过来。这再好不过。

数天之后维鲁特收到了自那个临海的南方小城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一张赛科尔与学生们的合照。此外还有一本二指厚的硬皮本,就是赛科尔的日记。还有学生们合写的一封信,是用来纪念赛科尔的,也给他送来了一份,末尾签上了一个班四十几位同学的名字,那些稚嫩的笔迹让他陷入恍惚之中。

“路普老师走了之后……没有老师会在晚自习的时候偷偷给我们带夜宵了。”有学生写道,让他忍俊不禁。

“我们会永远记住路普老师。”

“路普老师是最好的老师。”

“我长大以后也要当一个像路普老师那样好的老师……”

他打开那本笔记本,赛科尔当年狗爬一样的字也变得有模有样,总算是有了那么一点老师的样子。日记本没有写完,前半部分记录了很多日常的琐事,兼有备忘录的功能,他甚至在角落里找到了几个随手记下的陌生的名字,赛科尔记道“这两天要记得去找这几个小鬼头好好谈谈”。他往后翻,赛科尔的日记越来越短,隔开的天数越来越多了,甚至有三四个月没写过一篇的。直到最近的那一个日期,是今年年初的。

“我来到这里,看到了南方的海。”赛科尔在他的日记最后写,“……它美极了。”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向后翻是大张的空页,没有什么内容了。

维鲁特用指尖描摹着这些笔画。它们组合起来,就成了字词和句子,他读得懂这些笔画却读不懂赛科尔写下的话。他问自己,南方的海在哪里?就像赛科尔问他什么是未来一样,不存在答案。这句话里透出一种着实存在着的悲伤。但句点落下的时候一切情感都收束了,这句话变得普通没有意义,石沉大海般被生活的繁杂琐碎淹没。


岁月给了所有的人一记重击。有的人变老了,有的人就此一蹶不振,也有的人负隅前行。后来,维鲁特又读了一遍赛科尔的日记,突然觉得没有那么悲观。赛科尔说,南方的海,它太美了,只这一句就能让他热泪盈眶。只这一句就能让他回到他们的过去,那些尚懵懂,遥想未来的日子,赛科尔对他说:“我想去看看南方的海。”

是那些事发生得太快了,岁月本身没有对错。

最后的光消失了,维鲁特从窗口望出去。街灯还没有亮起,今夜是个阴天。有些路边建筑的窗口里漏出电灯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仅剩下微弱的零星半点。他在街角看到了赛科尔,靠在灯柱上,侧脸被这样的光隐隐约约照亮了,依旧显得很模糊。

他带上赛科尔的外套,从宿舍里走出去。赛科尔把衣领竖得很高,遮住了半张脸,站在阴影里默然不语,看着维鲁特向他走来,自始自终也没有说话。

“在外面站着干什么,快点回去。”维鲁特把外套披在赛科尔肩上。

赛科尔迟疑了一下,跟在他的身后向他们的宿舍走去。维鲁特突然停住脚步,皱着眉抓住了赛科尔捏着衣领的手。“让我看看你的脸。”他突然说。

那里有一片很明显的淤青,青紫一片。赛科尔出声打断沉默:“没什么大不了,被人撞到了……”

半夜他听到赛科尔在下铺嘶了一声。

赛科尔问他:“你还记得汤姆吗?”

“汤姆?”他想问为什么赛科尔又提到了这个人。

“我后来想起来了,去年上半年我们和他上同一个教授的课……”

于是场景变得清晰。他听见赛科尔的笑,讽刺而突兀,敲打在讲台上的那几张脸上。是在教室里……阶梯教室,来上课的学生很多,几乎坐满了。大概是一节讨论课。汤姆?谁是汤姆?对了,他想起来了,站在讲台上发言的那个小组……组长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孩,发色偏淡,眼睛很小,给人一种侠促的感觉。是汤姆。

一开始只有赛科尔在笑。后来教室的别处逐渐有零星的笑声响起,突然间所有人都开始笑。他们在笑什么?这个汤姆似乎做出了什么让人笑掉大牙的举动。幻灯片,是他用作展示的幻灯片,混进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于是所有人都开始笑话他。高个子男孩的脸色涨红,结巴起来,磕磕巴巴想要解释什么,却没起到什么效果,学生们的笑声更响了。最后他闭上了嘴,带着他的组员走回自己的座位,经过赛科尔身旁时他狠狠瞪了赛科尔一眼。“我会让你好看的。”男孩发狠说,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赛科尔的身上。

“你这样做让他太难堪了。”维鲁特叹了一口气。赛科尔挑衅似的吹了个口哨。

这件事只能算是一个插曲,很快就被揭过了,对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不值得过多的关注。

“是那个汤姆干的?”维鲁特给赛科尔上药,冰凉的药膏被涂抹在青肿的皮肤上,他听见赛科尔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差——不多吧,没你想的严重。”赛科尔吞吞吐吐。直到最后维鲁特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赛科尔没有说,他也就没有问。但维鲁特看着那伤口,似乎是被人打伤的。

“没必要和他计较什么。”他合上药膏的盖子。

“他要是敢找我的麻烦,我要他好看。”赛科尔咬牙切齿。

几天之后,维鲁特走在校区最主要的那条路上,骚动突然发生了。他不是爱凑热闹的人,因此想立即远远避开;但他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到了赛科尔突然拽住一个人的衣领,在他的肚子上来了一拳。那个人也还击,把赛科尔踉踉跄跄推出了好几步。赛科尔抬起头,瞪着眼睛:“你他妈——”

“赛科尔!”维鲁特喊道。他挤开人群,冲到这两个人身旁,一把拖住了想要再冲上去给对方一拳的蓝发青年。

“放开!”赛科尔什么都不管了,挣扎起来。

维鲁特突然感到太阳穴上一沉。那个人,那个叫汤姆的人,一拳打在他的头上。这一击很重,霎时让他耳内嗡响,视野黑下去一瞬。情急之下赛科尔抬腿踹了对方一脚,大骂着让那个人滚开。

那个在众人的嘲笑中失掉自尊的男孩染发了,打了耳洞,完全是街头混混的模样。

此事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没有再提过关于这个人的事。


……有些事发生得太快了。

那天晚上维鲁特看到了墙上的挂钟,七点,八点,街边的路灯都亮起来了。他感到担心,那种不安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过。他从路灯下寂静的光圈里走过,身后的影子沉默地摇曳着;渐渐地他走到了热闹的地方。人,灯火,浮华喧嚣,他却执意要穿过这些景物,去找一个人。他走过烧烤和卖凉粉的铺子,那里坐满了人,却没有蓝发青年的身影。他走了很久,找了很久。他没有看见赛科尔。

维鲁特打算回去。也许是他想多了,赛科尔也可能早就回到宿舍了,正在宿舍里等他。

过马路时他差点被一辆疾驶而过的黑色轿车撞上。这辆轿车似乎超速了,因此他多看了它一眼。出乎意料,他看到了汤姆,这个人坐在轿车后排。那里的车窗没有贴膜,路灯的光照亮了那张带上恐惧的脸。

维鲁特愣了一下,而后难以置信地,望向着轿车行驶来的方向。他开始向着那个方向奔跑,又放慢脚步,不敢再靠近。他扶着墙,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指尖在颤抖,浑身都抖得厉害。但从某一瞬间开始,他突然变得很平静,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看到前方的路灯下聚集了很多人,所有人都很慌乱,也很愤怒,也有完全在看热闹的人;他们围成了一个圈,有人在打电话给医院和警局。

在他们中间,有一个青年倒在路面上,一动不动,像是被折去双翼、奄奄一息的鸟。维鲁特径直向他走去,在他面前蹲下来。他将手放在青年的额头上,将沾上血污的蓝发拨开。他看到一双半睁着的蓝色眸子,呈现出死灰色,这是一种自内而外的死亡。

“赛科尔。我们回去吧。”他轻声说。


曾经的他们也会为了自己的死亡而哭泣,后来不会了,五光十色的世界对幼小的他们抛出橄榄枝,他们便尝试着小心地去触碰自己的未来。直到那段时间赛科尔终日躺在一间素白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困锁了嗅觉,窗外是一堵灰墙,望不到天。那时赛科尔还会为自己的死亡而哭泣吗?他会为了赛科尔的死亡而哭泣吗?那时他们都有这样一种感觉,觉得走到头了。他们无法后退,回到少年时的那片净土了;却也不知该向哪里走,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等你出院,我们去打一场篮球。”他坐在病床边,握住赛科尔的手。而赛科尔用轻浅的呼吸声回应他,微皱着眉,睡得很浅,很不安稳,无意识地咕哝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庆幸的是医生说赛科尔的情况没那么糟糕。最多躺几个月,他就能完全恢复;可能会留下一些病根,但这也是无可避免的。警方对这起车祸介入调查,却没能查出个所以然,那个路口和附近没有监控探头,目击者的描述却很迷糊,那辆轿车从始至终就压根没有减速过,在当时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赛科尔睡着时他也陪伴在床前。那个骄傲的青年的脸褪去了平日的不羁,竟然也显出几分稚嫩,像个孩子一样毫无防备地在他的面前陷入梦乡。他不知道赛科尔梦见了什么,是雨后庭院里的清新气味还是夜幕下烟火的璀璨?是喧闹的人群和两个奔跑穿行于其中的少年,是南方的海,还是窗外一堵隔断了希望的墙?赛科尔是否在梦中看到了自己的一生,那些点滴的事,所有的模糊的细节都被追回了,再也没有遗憾了?生命太短,毫无意义,他一时竟想不起来有什么格外值得再提起的,只剩那些阳光、那些拂面的风、那些欢笑声和虚度的时光,还有刺耳可怖的刹车声和夺去一切的巨响。这些零碎的意象和片段汹涌而至,向他碾压而来,他感到无尽的惊慌和不知所措。最后他看到倒在血泊里的赛科尔,猛然惊醒,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睡着了,差点从椅子上翻到地上去。而赛科尔还在沉睡,仿佛永远不会醒来,失去了所有的活力,白炽灯的光将那张睡梦中的脸衬得苍白。

维鲁特私下去找过叫汤姆的男孩,一见面就挑明了来意。这个男孩面色恐惧,大叫着乞求维鲁特不要告诉别人。他一遍遍地重复自己只是想唆使自己的哥哥吓赛科尔一下,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后来却突然改变语气,威胁维鲁特让他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当时他也只是叹了一口气。男孩的情绪就突然崩溃了,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

三个月后他把赛科尔接回宿舍。第二天早上赛科尔就失去了踪迹,直到中午才打来一个电话,说自己在河边的公寓租了一个套间,暂时不想回学校住。

“你要是想回来,就直接回来。”维鲁特说。窗外是灰色的天,混杂着灰尘的气流盘旋而上,扑打着窗扇,细小的颗粒刮擦在玻璃上。很压抑。

晚些时候他要了地址,去赛科尔临时租的地方。那里很小,没怎么装修过,很简陋,天花板上扯来几根电线,挂了唯一的一个灯泡。这个房间采光太差以至于哪怕是白天,想要正常生活也要开灯,当然赛科尔把它关了。

“你没有回去上课。”他用陈述句质问赛科尔。

“我还想多休息一会儿。”赛科尔心不在焉地答,眼神飘向别处。

几天后赛科尔回了校区一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车祸和汤姆之间的关系,用一节从工地里捡来的塑料水管打破了他的头。维鲁特听到这个消息时从自习室里冲出来,但赛科尔已经被警方带走了。他赶去警局看赛科尔,隔着一层玻璃,那个青年闭着眼睛佝偻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赛科尔偶尔睁开眼睛,从门口的小窗那里看见维鲁特,也没有惊讶。

直到第三天下午维鲁特回到宿舍,看见赛科尔躺在下铺,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才知道他已经被放出来了。

维鲁特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床头。赛科尔掀开被子换气,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维鲁特的脸,相当平静,却让人觉得难过,让他有些心虚地看向别处。

“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正常生活……”

“我申请了退学——”赛科尔打断了他的话。

他看着赛科尔,眸光闪烁不定。“什么时候?”

“今天。”

“你……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很无力。

“我想走的话,这里还留不住我。”

他看着赛科尔把自己裹回被子里去,用被子蒙着头。他把手搭在赛科尔的肩上,触碰到的那一刻那具身体剧烈抽动了一下。赛科尔打开他的手,从被子里爬起来,扯过维鲁特的衣领和他接吻,唇齿相撞,血腥味泛起。这个吻很浅,片刻之间就结束了,赛科尔坐回床上,有些发愣,又倒进被子里,侧身躺着背对维鲁特不愿再看着他。

“我买了火车票。”赛科尔的声音发闷。

“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维鲁特伸手揉他头顶的发旋,替他把那些一缕缕桀骜地翘起的蓝发压下去。

“明天——明天中午,说实话我觉得你根本不用费这个功夫。”赛科尔的脸埋在被子里,话语变得模糊不清。


傍晚他买来晚饭,再回到宿舍里时下铺的床已经空了,赛科尔不知道去了哪里。被褥里依旧留有余温。他在枕头下发现了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票据。

他攥着这张票据,从宿舍里狂奔出去。“赛科尔。”他在心里默念,然后从楼梯上冲下去。他跑得很狼狈,只披上了他的外套,脚跟踩在鞋帮外面。

落幕的方式有很多种。他站在街的这边,看着那个人头也不回地沿着街走下去,街的那头是火车站。

“赛科尔!”他喊那个人的名字,“你他妈买的是今天晚上的车票——”


他不知道赛科尔有没有听到他的话了。那天晚上的夜市很热闹,人们嘻笑怒骂,灯火通明,他们不明白也不会理解有一个青年正走向他的末路。或者说这种事太多了,早应该习以为常。赛科尔的背影被那些人逐渐淹没,而后在越来越模糊的光景中,他抬手,向维鲁特,向这座城市,向他的辉煌挥别。

于是赛科尔走了,什么联系的方式都没有留下来;什么都没有留下来。从此杳无音讯。他大概知道,有一天他会忘记一切,有一天所有人都会忘记他。但至少,此刻是在他的掌握之中……有太多的事他不在乎。落幕的方式有很多种,而他执意要留下这样一个骄傲的背影,就此别过这一段年华。人总会长大,总要老去。

时至今日维鲁特依旧记得那个背影,走进灯火中去,被浮华淹没了。那时那个青年坚定地向他的末路走去,他的心境究竟是怎样的?恐怕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如何,这都是当年的事了……现在维鲁特闭上眼,短暂地寻回了当年的心情,让他明白,赛科尔确实已经走了。

但他实在是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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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字数……玩脱了

为了找到手感摸的鱼,毕竟咸鱼太久了,结果不小心摸到了这么长……超感谢能看到这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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